法锈掷下几块灵币,叮叮当当落到他碗中,老伯头也不敢抬,叠声谢过:“仙子好心,仙子好心……”
法锈又瞥过一眼,知晓这老伯也是个修士,只是资质低劣,修到老了都跨不出筑基那一步,要在炼气期生生耗死上百年的寿命。
这世道不公呀,想她法锈,百日筑基,没等二八就造成了金丹,何等天资!何等气运!反倒让她觉得可笑了,说:“我没爹没娘,大概是因为生我的是老天吧?瞧它把我给宠的!”笑过后觉得无趣,一切都唾手可得,修炼何用?
都道是修仙好,腾云驾雾峨冠博带,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可听这松啼城,半城富贵半城贫穷,恃强凌弱,与世上其他又有何区别?
法锈逛完了南边,又北上,去了宗门子弟的那半边城,一进去就觉得香气陶陶,各路师兄师姐领队,挂着宗门的腰牌,带着小弟子买东买西。
法锈走入一家器玉店,柜台的左侧是一窝妖修,光是台子上就挤了三四只,毛绒绒堆在一起,紧贴着唯一还像个人的师兄。
领着他们的师兄是只大鳄,道袍后面鼓出一截,粗壮坚硬的长尾巴甩在地上。不怪他不收尾巴,妖修要完全化作人身,必须是化形期。除外,他们的锻体期大圆满又被称作“伪化形”,也就是说部分化形:化了耳朵,尾巴就没处藏,化了手,下面就得是一双蹄子。
师兄是个“伪化形”,放到人修这就是筑基期大圆满,实力不俗。
掌柜本来还在招待那一窝叽叽喳喳的妖修,一见法锈进来,连忙指了个伙计先应付这边,然后拿着册子就过来招呼:“锈主儿,又来惠顾啦?”
能在这店里撒钱几千几万不手软的,当得掌柜叫一声主儿。
法锈含笑:“想挑个流苏坠子,缀玉的,跟上次那个一样的也可以,上次那个丢了。”
“哎,上次那个可是龙髓玉的呢,瞧我,替锈主儿心疼上了。”掌柜打开册子,“来,这是新供过来的珍品图,伙计还没背熟,先给您过过目。”
法锈随手翻着册子,却听那边妖修们还在吵,最终师兄忍无可忍,粗尾巴一甩,彻底让那几只小团子闭了嘴,戳着他们的头呵斥:“都在怕个什么啊?师叔还能吃了我们啊?送份礼也是回去给师父一个交代,就会在我跟前吵,师父一怪罪下来就全是我担着!师兄也不容易啊!”
这回谁都不吱声了,大鳄师兄写了一份手券给伙计,定下了一块玉冠。
法锈一笑,指了指那边低声问:“闹什么呢?难不成师叔是个饕餮,瞧那些毛团子,一个个吓得毛都炸了。”
掌柜叹气笑道:“我听了几耳朵,也没怎么,就是只狐狸,不过是上了封煞榜的。”
法锈道:“难怪。”
翻了几页册子,信手指了个九尾狐雕纹的玉佩流苏,等掌柜喜笑颜开拿货时,她靠在柜台上,忽然灵光一闪,心想,哎,该不会就是我前几日撞见的那只狐狸吧?
这念头起得巧,去得也快。等掌柜拿来了玉流苏,亲手给法锈佩上,她就没再想这回事。自觉梳洗妥当,一表人才,可以出城了。
… …
法锈临危不惧地出了城,然而杵在那里等了好久,没半个人妖魔来打她。
她最不耐等人,想着那些仇家也不是特别憎恨她嘛,恨一个人必然恨得寝食难安,他们怎么恨得都睡过头了。
本来想一劳永逸,结果一方不应战,她也没法。撇下身后的松啼城,沿着路走了几里,看到了一户人家炊烟袅袅升起,貌似正准备午饭,她上下打量一番,笑了,上前叩开了门。
这人家里有个小娘子,闺名里有个络,叫络娘。中午男人打猎未归,她一人给自己煮些吃食,见来人是个姑娘,放心开了门。菜都上完了,突然哎呀一声,想起米忘记煮了,急急忙忙赔了礼,去溪边淘米。
法锈吃了几口菜,筷子一放,就顺着路走去溪边,折了支花,不声不响往络娘头上一插。
络娘吓了一跳,差点踩进水里,回头一看,才松了口气,一口抱怨的软侬语:“客人来这儿做什么呀?差点害我跌水里。”
“瞧你人面桃花相映红,比饭菜更有滋味。”
法锈惯爱贴着他人耳朵说话,尤其好看的人,对迁荷峰的那只狐狸是,对这个小娘子也是,吹得人耳垂发酥。
络娘撩水泼她:“一个仙子,一点也不正经。”
“怎敢称仙子,那是修士狂妄,凡子敬仰,我充其量也就是身价贵点儿。”
“那改口贵人好了,贵人从哪里来的?”
法锈却反戏道:“怎么着,问我家底,是想淘回个田螺姑娘煮饭为伴?可不巧,我手一抬有千丈余,攀仙官摘帽花,顺带撑炸了那万锁磐石——不是不愿,我也犯难,缩不进一螺壳呀。”
“说得好厉害。”络娘嗔道,“那你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弱处?”
法锈端详她:“倒是有几个,就像你这样的娇姑娘,眼泪一滚,仿佛就要哭到我心坎上去。”
络娘一笑之下娇羞明媚:“那要是你伤心之时揽镜自照,岂不是越哭越心疼。”
法锈唉了一声:“摸爬滚打太多年,娇不起来了,我呀,真是白长了这么一张漂亮面皮。”
络娘被逗得伸手一点她的脸:“还厚!”
这一顿饭吃得主宾皆欢,络娘起身收拾碗筷,法锈擦了桌面,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当下七月处暑,这处却偏生清净,蝉鸣都没一声,只听风响。
法锈忽而笑起来,一掌拍在桌上,道:“承各位的情了,原来是在这儿候着,等我吃个囫囵饱再上路!”
一语道破的刹那,天色都仿佛沉沉坠下,只静了半息功夫,飞沙走石蓦然呼啸,兵荒马乱中只听络娘惊叫一声,桌椅折断,茅屋坍塌,草木根茎随飓风拔地而起。
… …
玄吟雾是睡觉时被吵醒的。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被吵醒是多少年前,困倦地单手撑头,还没缓过神,等起身披衣,才意识到是有人在迁荷峰斗法,凭空作弄出那么大动静。
这胆子可真是喂了猪饲。
刚出洞府,一道凛然剑气突倏而至,玄吟雾偏头闪过,左手捏出倥相诀,指尖连转十二轮,挥掷而去,震塌了山涧瀑布,碎石乱滚,水珠迸溅。
那汹涌直下的水瀑砸了那人一头一脸,好不容易等那人稳住了身形,踏空而立,面色青白,手中一把断刃,凛凛寒光。
他盯着玄吟雾半天,道:“在下青琐剑,正欲杀一仇家,望道友袖手。”
十几年前,“封煞榜”上排一十七位之人,道号青琐,自从入榜后去真人二字,直呼青琐剑。修为巅峰那几年,他碧衣负剑笑春风,每日剁十人脊骨以试剑锋,出剑移山倒海,收鞘风云俱静。
当年风光,那是入榜前二十的当年,在被正道围剿后,“青琐剑”的排位便掉到了五十名开外,连本命灵剑也被截成两段,另一段下落不明。受此重创,没支撑到五年,他便从元婴落到了金丹,若不是靠丹药稳住修为,险些掉到筑基。
青琐剑牙根都要被自己咬断,数十个封煞榜修士都要置法锈于死地,出窍期的人修都应邀而来。不是没考虑她是饲祖,也不是没排除对她无用的道法,偏偏还是没能快刀斩乱麻。六合堂那狗娘养的跟捕鸟似的,抛出了法锈这粒谷子,一旦谁啄上了,立刻就有大批正道修士扑来剿杀他们,剿得他们鸟作兽散,剿得最后只剩他一人拼死追杀。
他也是穷途末路,金丹已经破碎,就算同归于尽,也务必要将此人杀于剑下。
玄吟雾转头,看向了青琐剑口中恨到不死不休的仇家。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像画一样的人,仿佛几日前的那寥寥数笔,由神笔一绘,破了幻,入了世。她靠着一棵弯弯扭扭的松树,笑得可恨,脚下漫不经心踢着石子。
一道淋漓伤口贯穿她的肩胛,斜拉到肋下,几乎要卸下一条胳膊,血珠自她袖口滴落,一下又一下,没入湿润泥土,颜色暗沉。
玄吟雾只觉得气息慢慢凝固,他一直都觉得法锈不像个道人,只是一个俗子,带上了一两分拿捏红尘的味道,就像一缕香,燃出了朱砂的颜色,却又沉如铁黑。
他不想沾上这缕香,却也不想她被吹熄,毕竟难得。
然而玄吟雾没有举动,并不能让青琐剑也止步,他心中怒炎翻滚,再不能忍,手中断刃嗡鸣,剑气霎时纵横,整个人都如一把出锋剑,直扑法锈而去!
玄吟雾瞳仁竖起,反手一道诀印,劈筋断骨般抽在了青琐剑背上,然而青琐剑咬紧牙关,利刃笔直劈向法锈,这等距离,除非破虚空的大能,否则谁也救不走一个炼气期的人修。
剑啸近在咫尺,法锈手中忽然白光一现,挥之而上,双刃撞击那一刻气浪翻滚,二人长发衣袍猎猎狂卷!
待退后再战,她与青琐剑杀得不分上下,法器交接处如同割金裂石,火花迸出。难以想象一个炼气期居然能和一个金丹期打成胜负难断,这两者之间本来是天堑之差、云泥之别,这交战本只需后者吹口气就可鸣金收兵,但此刻却硬生生对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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