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兑宫三千弟子,为求师尊垂首一顾,相约结伴翻山越岭,搜寻那个只闻名不见其面的大师姐,流言蜚语也要揪来细细考量。
可惜终究是捕风捉影,镜花水月一场空。
离六合堂烧毁饲祖挂牌的夏日已过去七八十年,有关她呼风唤雨的事迹渐渐蒙上了灰,原本那么鲜活的模样,也在沉寂中被岁月剥削成剪影。
听人说起,入目的都是追忆脸色,似乎是某个老来谈资:“你说饲祖?哦这个我可认得呢,饲儿祖宗嘛,撩遍封煞榜前二十,蹲韭菜地旁守着似的,一连割了两三遍……你问后来?嗬,肯定没死,说死了的都是刚入道的,人家是功成身退,都封祖了,就算不端着架子也放在那,哪儿能跟茶馆跑堂一样跑江湖呢!”
三千多个妖修搜了好几年,半数都心灰意懒,改变方略,回宗继续讨宫主欢心了,把希望寄托一个了无音讯的首徒身上还不如往宫主身旁凑凑,怎么说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觅荫得知此事,又往离兑宫这儿溜达,隐晦地提了提:“咳,那个倥相啊,我看外门弟子都对寻人律令兴致不高啊。”
玄吟雾临栏而立,流苏玄金冠没锁住长发,仍有几缕顺风飘散:“总有兴致高的,另外那些掉头来向我每日请安的弟子,主次不分,已经失去唯一机会了。”
觅荫摇摇头,知道说啥都没用,只好又溜达回去。
没转变主意的半数离兑宫外门弟子当中,曲验秋和卫留贤俩师兄弟算得上一号,这对难兄难弟也是第一批看到律令的妖修,曲验秋这只黄雀学了几年诗词歌赋,啧啧称奇:“咱宫主这是弱水三千只取三瓢呀!”
跟他十分要好的师弟卫留贤愣了一下:“不是一瓢吗?”
曲验秋在自个儿胸膛和师弟的上面连拍两下,手背一撇,指向律令上的首徒二字,做了个漂亮的收尾:“三瓢。”
自诩为另俩瓜瓢的妖就开始了他们的跋山涉水之途,屡屡扑空也毫不气馁,一旦打探到消息就马不停蹄狂奔,跟饲祖相关的话本子听了几十公斤,人影仍然没见着半边。
曲验秋不肯放弃,拖着木讷的师弟继续走:“唉你说咱那大师姐究竟藏哪儿了,怎么这么会躲呢,还惹得宫主掏心掏肺留着位置。”说到黯然处不禁暗啐一口,“小狐狸胚子。”
卫留贤适时插了一句嘴:“曲师兄,呃,咱宫主就是涂山九潭出身的……”
曲验秋:“……”
哦对,未来师尊是只狐狸,不能这么啐。
路过凡尘京城,走遍荒凉大漠,登顶寂寥雪峰,师兄弟如往常歇脚在一处修士小城中,城名松啼,听闻四百里外是他们离兑宫宫主曾经暂居之地,值得一观。
曲验秋计算着手里的灵币,决定先把前日采的几株灵草给卖了,和师弟跑去宗门子弟云集的北市,磨破了嘴皮子才销出去两三根,累得一身大汗,靠在街边拿翅膀扇风。
没消停多久,突然被卫留贤拿手肘暗暗一顶:“师兄,看,大膨颈!”
曲验秋眼一眯:“还真是,她怎么也在这,没回宗门啊。”
师兄弟眺望的地方是一个香粉小摊,面朝摊位的是一个纤瘦身影,个子不高,背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劣质剑,头发不知多少天没梳过,衣服也皱皱巴巴的,要不是腰间挂着玉墟宗的小牌,北市行走的宗门修士恐怕都要呵斥她了。
曲卫二妖迅速摆出不认识的脸色,弹了弹衣角,四处望风景。
那只妖修是离兑宫里的一个异类,据说是被宫主捡回宗里的,原本这种套路之后必定得上头赏识,大家都在讨论是不是宫主要收徒的信号,结果打听消息的一个师兄呕着回来了,咂嘴摆手:“得,得了,宫主八成是同情才把那玩意拎回来,都烂成什么样了,就尾巴那,烂得发臭了。”
大家听得一阵恶寒,而后果然也没听到宫主收徒的风声,慢慢淡忘。后来修炼的外门弟子中突然冒出个孤僻的少女,身上还有未退去的幽绿鳞片,有妖才记起是有这么一个师妹,但谁也不清楚她什么时候修到伪化形了。
由于听过她尾巴伤得破破烂烂,不管她之前叫什么,众妖直接送了个名字:破尾。
这个名字只在相安无事的前几个月叫过,破尾在一群师兄姐中都不讨喜欢,不少打过照面的妖都抱怨她瞳仁永远细细长长的,跟淬刀一样,沉闷冷漠,令人生厌。
然而终究还是避免不了祸端。某次有个师兄调笑她的尾巴,她突然暴起化作原形,吞了那田鼠师兄半个身子,吓得师兄吱吱乱叫,还是把宫内掌刑给惊动了,才不至于闹出生吞同门的惨剧。
此后,每遇此妖,离兑宫弟子都视而不见,也不称呼名字,专找些“大偏头风”、“大扁颈子”、“大膨颈”之类的词代称。
破尾对同门排挤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她自始至终游离于众妖之外,跌跌撞撞修炼,一只妖独自院门,寻找离兑宫的首徒。
“就她,还想当宫主的亲传弟子?”曲验秋呸得吐了一块发涩的果子,哼哼唧唧,“趁早回宗门吧。”
虽是这么说,但俩师兄弟还是略微关注了一下,少女停留在那个香粉摊子很长时间,但她根本不会打扮,绝对不可能是买东西。
曲验秋将目光移到摊主身上,眼睛一直,拍了拍身旁的师弟:“好漂亮的姐姐,也是个妖修呢。”
摊主是个甜美可人的小娘子,对面前邋遢的女客也没有不耐之色,而是温柔地说着什么。街市嘈杂,曲验秋伸长耳朵也听不到什么,索性一拍卫留贤:“师弟,走了,去买点香粉。”
凑近了,才听到摊主细柔的嗓音:“……是呢,我也不能确切说出饲祖的去处,但是曾经承蒙她照顾指点,一直都挂心,各路消息也有存着,都是最新的,等下我拿给你。”
曲验秋和卫留贤对望一眼,飞快上前,无视破尾存在,立刻表明身份:“姐姐行个方便,我们也在找大师姐——就是饲祖,找得食不安寝啊,帮帮忙啊!”
摊主吓得一怔,望了望他们,又看了下被挤到旁边的少女,缓和地笑笑:“那你们是一路了?不要紧,我不方便走动,这些都给你们,如果当真遇见饲祖。还望转告一声,络娘谢过饲祖不杀之恩。”
她从背后装满香粉的箱子里拿出一个扁平的盒子,双手递出去:“如果饲祖不记得络娘这个名字,就说……是迁荷峰的那只浑身姜醋味的田螺姑娘,不过得饲祖教导,已经上道了。”
曲验秋刚伸手去接,一道凌厉剑光猛然落下,吓得他一缩,盒子落入了破尾手中,她对络娘点点头,同样无视了两个师兄,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追啊。”曲验秋搓了搓手皮,也向络娘道了谢,拽起师弟就跑。
目前也无其他线索,师兄弟只能憋屈追着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师妹,先到目的地,再分道扬镳各走大道。
南师城是第五个地点,正是陈酒开坛的好时节,满街满巷都是状元酿的醇香。进城之前三妖都赶了数百里路,累得不行,破尾忍着汗流浃背,一声不吭坐在城门口的茶馆里。一般来说,后面师兄弟都会另找别处坐下,但此一时彼一时,烈日当空,有棚子就是爷,顾不得许多先坐进去,有气无力唤了壶茶水。
茶馆里自然有个说书人,但模样太年少,嘴上没毛,说起来磕磕巴巴,全是一股赶鸭子上架的味道。听了半截,就有客人在下面起哄,偏了题,各讲各的。
“修士之中,能做到不刻意对上自己敌人的也极少,不论何事一笑而过,就这一点,就该服这个饲儿祖宗,宽宏大量!”
有人冷哼:“仇这个事,什么时候报都不嫌晚,尤其修士寿命长久,更是不晚。我看呀,饲祖怕是最喜欢做那水磨工夫,碾稻米一样,慢慢磨,磨到对方真是把心肝掏出来了,那这就是她的五指山,她能让来到此一游的人有去无回。”
“说得这样可怕,有半分根据?”
“封煞榜前二十撩而不死,靠的总不是蛮打蛮干吧?”
“这得亏她行事熨帖。”
“两码事。我说的是饲祖狠哪,一个连命都捏在手心转圈儿的人,狠起来比魔修更甚千百倍。”
哄哄闹闹说得五花八门,但三只妖修耳朵齐齐一竖——又是谈及饲祖的。
说书的小青年急得额头汗湿,擦了又擦,想把话头转回来,声音却压不住众人争论。此时半壶茶递了过去,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道:“润口嗓子吧,争这个做什么,招揽了客人拿了钱就行。”
说书青年抬眼,见是位置最好的那一桌客人,阴凉畅快,老板还差伙计专门去外头带了两坛状元酿过来,陪着笑,象征性地收了几个灵币便不敢多言。
他忙谢过这位贵客,不敢对壶口喝,险些呛到了,贵客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又回身对桌旁那位一身红纱的女子笑叹道:“我遗风不减当年呀。”
红纱女子容颜娇媚,衣着亮丽,按理说本应是个张扬性子,但她自从坐下,炎热躁动的空气都肃穆沉静,看得久了,浮现脑海里的居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词:锐不可当,暗藏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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