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韫将她的手微微抬起,每涂上一点膏药,便轻轻地朝涂药的地方吹上一口气,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那眉那眼,无一不是在对她说“乖,忍着点,一会就不疼了”。
荨娘做了几千年的仙人,从来没有人这般如珍似宝地待过她。她鼻子一酸,眼眶微热,忽然就忍不住想哭。
重韫总算给荨娘上好药,临走前又被荨娘拉住,在颊边偷袭了一记香吻。他捂着被偷袭的地方愣了会,忽地涨得满面通红,慌慌张张地抱起荨娘的那身血衣夺门而出。啪地将门关上,重韫将背靠在门上,一抬眼,望见那轮银盘也似的圆月,一时间心里思绪万千。他也是情窦初开,头回把个姑娘放在心头,简直不知该怎样待她才好。
重韫摇摇头,在心中暗叹一声,心中思量着,那些话该怎么开口跟师父说?
他替荨娘洗干净那套法衣,在院中引了条绳索晾好了,抬眼一瞧,见师父房中的灯还亮着。褚云子瘦削的身影映在门上,像是等了他多时。
重韫定了定心绪,抬步走了过去。
“师父?”
褚云子拿起把剪子挑了挑灯花,应道:“唔,大徒儿啊,进来吧。”
重韫推门而入,只见褚云子坐在地上铺着的坐席上,他身后放着一架矮矮的纸屏风,屏风上画着七八个吹拉弹唱的彩衣乐姬。一条白白的小胖腿没型没款地从屏风后伸出来,显然小倭瓜正躺在里头睡觉。
小倭瓜自小体质异于常人,每逢盛夏最热之时便容易犯困,一口气睡上三天三夜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他小时候跟在重韫身边,重韫怕他睡坏了,每隔半天便要叫醒他一次。
故而见此,重韫不由皱了皱眉头,道:“小倭瓜又开始夏眠了?今年身上可有出红点?”
褚云子放下剪子,拈起一点胡子,道:“跟着师父我你还不放心吗?”
重韫垂眼一扫,见褚云子露出道袍的那双脚上套着双白棉袜子,袜子的前端已经豁了口。
就是跟着你我才不放心。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但是做弟子不好下自家师父的面子,重韫这话也就只能在腹中暗自腹诽一下。
重韫道:“师父,您这次故意不和我一道进出云寺,想必是早早便猜到出云寺里根本没有什么魔罗汉,整个出云寺不过是个人为的法阵,对吗?”
褚云子半闭着眼,一副将睡欲睡的样子。
“哦,大徒儿怎么看呀?”
重韫道:“出云寺的阵法是用殄文书写的咒文布下的。阵眼便是每夜鬼市之时出现的那面轮回镜。一开始我一直想不明白出云寺的鬼魂为什么会越来越多,现在我想通了。出云寺以前的确死过人,我进幻境的时候看到出云寺到最后还剩下十八位老僧并小沙弥,后来不知为何,这些人都死了。”
“当时的出云寺或许正巧建在阴阳交界之处,这些僧侣冤死之后无人为他们收敛尸骨,他们的魂魄便与出云寺绑在一起,将出云寺变作一座飘渺无定的鬼寺。后来有人借着鬼寺的便利设下一个囚禁生魂的法阵,制造出一个‘人间地狱’。”
褚云子睁开一只眼,颇为赞赏:“唔,人间地狱?怎个说法?”
“每夜丑时,鬼市开,鬼魂集,新来的鬼魂需受恶鬼鞭笞,再入轮回镜,重新体验一遍生前最刻骨铭心,最折磨心神的往事。而那些被吸入轮回镜的魂魄,多半生前心中都有一段心结,或是有愧,或是有恨。那个设法阵的人这么做,似乎是想让那些生前有罪的人死后能够受尽折磨。而一旦他们在轮回镜中走不出来,便会彻底同轮回镜融为一体,成为法阵的一部分。”
“本来人死后的事情该归地府所管,这人越俎代庖,在人间建了个这样的东西,为防被上界之人发现,便连当地的土地一起杀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时我们看见土地的金身,会残败成那副模样。那个土地,至少已经死了五百年了。”
褚云子睁开了另一只眼睛,袖子一翻,手上多了一根黄瓜。他嘎嘣咬了一口,边嚼边道:“唔,你的猜测很有道理。要不要再猜猜,到底是谁请我们去蹚这浑水的?”
重韫摇摇头:“弟子猜不到。但想来此人应该很了解崂山派,知道崂山派出过一位熟知殄文的师祖。”
褚云子忽然叹了口气,正色道:“重韫。”
师父很少喊他名字,一般都是“大徒儿大徒儿”地叫,这会儿忽然这么正儿八经地叫他,重韫只觉好似被跳蚤上了身,有些不知所以然的不自在。
褚云子道:“你向来心思重,心肠又格外软些,但咱们崂山这一辈儿,也就一个你能够读懂一些殄文,这师门传承,只有你真正继承了。前辈儿的事上涉九重天,下牵连着地府,师父不想你们参杂到这些事情里。若是有朝一日真出了什么事,你也只管回崂山,好好把师门延续下去,明白吗?”
重韫心神一震,只觉师父的话云里雾里的,他好似从中嗅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却说不上是什么。
那一瞬间,重韫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他忽然想起褚云子似乎说过,他渡劫在即……难道,师父已经算到了什么?
重韫只觉好似饮了一碗黄连汤,嘴里苦得没了滋味。他原先满腹的打算突然间就说不出口了。他深深朝褚云子拜了一拜,正准备退出去,就被褚云子叫住了。
“大徒儿啊。”他又恢复平时一副二五不着六的模样,“你应该还有话没说完吧?”
“师父,我……”
褚云子挥手打断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心里有话却不敢说,还能算作男人吗?”
重韫看见师父那双明亮的眸子,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个平日里癫癫傻傻的老道士其实是睿智的,他明明看穿了很多东西,却不愿意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就好比他也许算到了什么东西,却不愿告诉自己,只是婉转地说,万一有大难,你们躲得远远的就行了,天掉下来,也有为师顶着。
他不告诉自己!
重韫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气恼,也就是这股气恼绊住了他离去的脚步。他骤然回身,撩起下摆,重重地跪下,双手交叠,长揖到地。
“师父,弟子不能做道士了。”
褚云子笑呵呵地:“哦,不能做道士了?那你想干嘛去?还俗娶妻,种田生娃?”
重韫被他说得脸一红,虽然他心里想做的事的确差不多。他又一长揖到地,掷地有声道:“我要修仙。”
“哦?修仙跟当道士,没什么冲突嘛。”
重韫收拾好脸上的羞涩,绷住了面皮:“仙凡不可结合,我想……我想和荨娘结为仙侣!”
褚云子拍桌大笑,笑得整个人都在地上打滚,“哎呦,我的傻徒儿,就这事儿?你,哈哈哈,你是不是还应该带她回家见见你娘啊?”
重韫有点儿恼羞成怒:“师父!”
褚云子整了整胡子,从坐席上爬起来,憋住笑,正襟危坐,满脸慈祥:“傻徒儿,这事儿跟当道士没冲突呀。”
重韫皱眉:“可是崂山门规……”
褚云子眨了眨眼睛,道:“崂山门规是崂山宗主定的,等你当了掌门,门规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重韫:……
师父你这样不尊祖训,公然教唆本门弟子“为非作歹”,师祖们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重韫道长,你都已经想得那么远了,你娘知道吗?人家姑娘知道吗?
啧啧,看不出来你居然是这样心急的道长……
重韫:……
第71章 情人眼里出西施
重韫去后,荨娘便单着脚蹦到桌边,抬起被纱布缠得圆滚滚的小指从一堆杂物里勾出一个靛青色的粗布符袋。
她一直不好开口问重韫要回那枚福缘瓶,思来想去,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她笨拙地扯开符袋的袋口,将里头的东西都倒出来,堆了满桌的黄符和几枚古旧的铜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荨娘奇道:“我看道长最近一直随身带着这个符袋,还以为东西在这里头呢。啧,还能放哪里?总不会丢了吧?”
一只七彩瓢虫从荨娘领口爬出来,一颠一颠地爬到她肩头蹲好。
“如果是重要的东西,当然是贴身放着啦。”小彩儿细声细气地回复了她的自言自语。
荨娘斜眼瞧它,一脸不信的样子:“是吗?可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呀。”
“咦,不对,你这小虫子刚刚从哪爬出来的?”
小彩儿抖了抖触角:“不要这么在意细节嘛仙女姐姐。”
荨娘哼道:“以后别在本仙子身上乱爬,去,头发上呆着。”
小彩儿道一声“遵命”,双翅一动,轻飘飘地落在荨娘鬓边,远远看去,好似佩了一枝瓢虫彩簪。
荨娘若有所思道:“贴身藏着吗?啊,有了。”
“那谁,小虫子,你快下来。”
小彩儿又扑腾扑腾落到荨娘手上,扭了扭身子,道:“仙女姐姐,我不是那谁,我叫小彩儿。”
荨娘道:“不要这么在意细节嘛小虫子。我看你长得很可爱呀,介不介意让本仙子附个身?”
小彩儿抖抖弯曲曲的触角,刚想说“介意有用么”,便觉荨娘双目如同深潭,它似乎在里头看见无数个自己,脚挨着脚,翅膀叠着翅膀,沿着某个诡异的角度疾速地旋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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