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韫将衣服丢给她,“你要没事,我就睡了。”
荨娘将脸儿往旁边一扭,哼道:“不睡,谁知道道长你安了什么心思啊。一个大男人的大半夜不睡觉,连奴家躲在被窝里干了什么都知道,奴家现在可是怕得很呢。”
重韫一见她那拿乔作气的样子,便有些烦躁,人一烦躁,脾气就有些不好。他捏了捏鼻梁骨,有些疲倦地问道:“你又想干什么了?”
荨娘笑意吟吟地,藏在袖子里的十根纤纤手指儿却拧成了麻花儿。“道长,长夜难眠,不如……我们来做点有意思的事情吧。”
重韫将脸一拉,沉声喝道:“姑娘家当知自重自爱!”
荨娘:“……”
我只是想拉你赏月啊,道长!这回真的是你自己想歪了吧?!
最后重韫还是被荨娘拉到院子里。
院内杂草丛生,东面的房子塌了一半,半面残墙突兀地立着,墙面上爬满了一壁的藤萝。荨娘乐腾腾地跑过去,双手在墙垣上一撑,整个人便如一只黄鹂鸟儿般飞了起来,鹅黄色纱衣在夜色里一闪而过,像是蜻蜓掠过湖面的翅膀。
“道长,快看,”荨娘将两只小脚晃得拨浪鼓似的,脚踝的金铃叮铃叮铃地响,遥指天际,“今天的月亮还挺大的,哇,好久没看见它了呢,这白的,跟大饼子似的。”
重韫站在墙下,被她脚上一晃一响的金铃吵得头晕,忍不住伸手往她腿上一按,沉声道:“你别再晃了。”
荨娘撇了撇嘴,乖乖地将脚垂下。重韫背虚靠着墙,也仰头去看那月轮。突然觉得肩上一重,有一只小手搭了上来。
荨娘将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弯下腰凑近他耳旁,悄声道,“道长,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
“不好。”重韫直觉她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荨娘轻轻地搡了他一下,“好呗。道长?”
然后也不待重韫回应,便自顾自地讲上了。她依然靠在重韫耳边,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惧怕谁偷听了去一般。
“从前有个小仙娥,偷偷地喜欢上南天门的守职小将,每日经过南天门,不是故意丢了手帕,就是故意丢了香包,害得这守门小将每每都要特意上到九重天来给她送东西,真是烦不胜烦。后来那守门小将不知从哪探听到这小仙娥的心意,遂心生一计。”
“那日天上的月亮也是这么圆,这么亮。那仙娥经过南天门时,守门小将突然就把她拦住,对着她声情并茂地咏起诗来:美人兮美人噫,眸如明月兮,一只十五,一只初一。”
“那小仙娥听完后,掩面大哭而走,哈哈,道长,你可知为什么吗?”
“因为啊……那天那个小仙娥正好去蟠桃园帮忙,一不小心被蜜蜂蛰在眼角,整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儿了,这可不正应了那句‘一只十五,一只初一’吗?”
她说完自个儿哈哈干笑了两声,见重韫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不由摸了摸下巴,心道,本仙子讲的笑话难道不好笑吗?
重韫紧紧盯着西边一间耳房。
房内的灯火渐渐亮起来,一个姑娘秀美的身影映在门扉上。姑娘垂首,手中针线穿绕,似在缝补东西。
这本该是很美好的画面,可当荨娘顺着重韫的目光望过去,只一眼,就吓得险些从墙上掉下来。
那姑娘捧在手里缝补的东西,那圆滚滚的形状,还有灯下隐约可见的侧面轮廓,可不就是一颗人头吗!?
第22章 七香宝车迎新人
姑娘手中线,灯下密密缝。她的手指纤细,二指并拢捏住银针,每一下都极尽温柔,仿佛她手下刺过的不是一颗人头,而是丈夫换下的,尚带体温的旧衣。
荨娘弯下腰将脸藏到重韫背后,双手将重韫肩上的衣服揪得死紧,颤声道:“道长……道长,那只聻又来啦!”太过惊遽,话出口,才发现声音高了,遂压下音量,咬耳朵般道:“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呐。道长,我不管,你可要保护我!”
话说着,双手突然藤蔓似地缠上重韫脖颈,居高临下地将小半个身子贴到重韫后背上。
后背蓦然间贴上一团柔软的事物,重韫脊背一僵,继而耳垂微热,手上暗自蓄了点力,将荨娘的双手扯开,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别动!
荨娘瞪回去,心道,这道长真是太“君子”了,有便宜也不懂占,也不知道是心理有毛病还是身体有毛病?织女说过,好色的男人不靠谱,不好色的男人也不靠谱,会羞涩的男人才靠得住。可道长除了第一次见面时惊慌失措了点,现在基本都没啥反应了。
荨娘单手支颐,三根手指在脸上点了点,瞧,把我给愁得,啧。
重韫右手背在身后,摸出一道符藏于袖中,上前一步,扬声道:“不知杨娘娘深夜现身,有何贵干?”
屋内的人停住手上动作,似乎叹了口气。
她的这声叹息落在荒原里,像是平静的湖面上乍然落入了一枚石子,霎时惊起千层浪。平地里起了一阵怪风,宅子外头半人多高的野草分裂两边,齐齐弯腰,中间破出一条小径来。
重韫望下宅门外头,只见荒野深处飘来一顶轿子,初时速度极快,越是靠近这栋宅子,速度便越慢,最后像片羽毛般,打着旋儿落到院子中央。
“杨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重韫盯着那轿子。大红的车幔,七香宝盖顶,顶上覆盖一张红毡,毡上绣着交颈的鸳鸯和并肩于飞的大雁,毡子的四边均坠以流苏,四个轿檐微微上翘,檐角俱以铜铃装饰。这是……一顶华美非常的花轿。
荨娘乍一看这么一顶红艳艳的轿子,便被吓上一跳,越看越是心惊。瞧这样式,莫不是成亲时用的花轿?这么想着,屁股下不由一滑,竟从墙头跌了下来。
那两扇残旧的门扉突然砰地一声朝两边破开,一股阴风自屋内席卷而出,卷起地上的黄叶衰草,升到半空,又纷纷扬扬而下,好似下了一场荒凉的雨。
透过那阴惨惨的风卷,荨娘看到一丛烛光,荧荧如豆。烛光散照开来,像是一把昏黄色的羽扇,半罩在桌后那人的脸上。弯弯细细的眉毛,红红艳艳的小嘴,挽着一个堕马髻,一身深红衣衫,然而看上去,已有二十三四年纪,却并不是那日荨娘在青城山上所见的年轻妇人。
荨娘拉了重韫一把,悄声道:“道长,怎么回事?不是同一个人啊。”
重韫亦压低声音:“是她,不过今日穿了一具尸体出来。”
“啊……”荨娘张了张嘴,更不敢露头了。
屋内的红衣女人依旧安然端坐。一个男人坐在一旁,将上半身枕在她腿上,而女人手中的针线正从他的脖颈和头颅的断口处穿过,带着无限的耐心和细致,一针一针地将这具残破的躯体重新缝合在一起。
她的食指与拇指微捻,将最后一针收起。她垂下秀美的脖颈,一张红红的小口凑到丝线旁,两排贝齿碾了碾,将那线咬断了。然后她状似随意地将尚且拖连着丝线的针往发髻上一插,抬起一张银盘也似的脸儿,对重韫二人笑了笑。
那笑不可不谓是端庄温婉,荨娘见了,却跟猫儿被踩了尾巴似的,险些没跳起来。这才叫真正的皮笑肉不笑啊,你看她那双丹凤眼,阴瘆瘆,别提多吓人了。
重韫抽出身后右手,将那张黄符扬了出来,提高声音再问:“杨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荨娘躲在他身后,从他腋下探出一双猫儿似圆滚滚的眼睛,将个小脑袋捣得啄米似地,就是,啥意思呀,快说快说。
红衣女人将半躺在腿上的男人扶起,待他站好后,又替他整了整身上微皱的衣服。那男人一色玄色深衣,腰缚绣金镶玉腰带,长发高束,髻上戴了一顶宝冠,你看他鼻似悬胆,脸庞似削,如果不是肌肤下浮着一层青沉沉的死气,真是好个英挺男儿。
可这人,不是那天从村子里飞走的僵尸吗?
红衣女人转过身,一扬衣袖,花轿前的帘幔突然扬起,分朝两边搭在了轿杆上。
荨娘咽了口唾沫,眼见着那红衣女人缓步而来,身后还跟着那男僵尸,简直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重韫背上。
“道……道长,他们过来了过来了,快救我!”说着越发着急上火,干脆两手在重韫腰间一圈,将人抱了个结实。
重韫纵使心中羞恼,然而此刻亦无法分出心神来料理她了。
红衣女子走到轿子旁边,弯腰一捞,将一片轿幔牵在手里,道:“请新人上轿。”
重韫寒声道:“阴阳难逾,生死有别,岂可连理?这门亲事,结不得!”
红衣女子勾唇一笑,许是这具身体死了有些时候了,她的表情便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僵硬。
“成与不成,不是你说了算的。”她顿一顿,接着道,“我说成便能成。”
荨娘闻言再也忍不住,探出半张脸,哭丧一般道,“姐姐,我的好姐姐,我喜欢的是男人。我真地真地,真地一点都不想嫁给你啊!”
那女子闻言居然又笑了。她身子微让,素手一引,将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男子牵到面前,对二人道,“荨娘妹妹,你要嫁的,是我夫君。”
荨娘脖子一梗,嘴硬道:“姐姐,死人我也不想嫁啊!”
听闻“死人”二字,那女子的眼神突然暗了下去,她幽幽道,“我夫君是吸食月华而生的千年尸王,振臂一呼,可号令天下群尸,日月轮转,他与天地齐寿。你若嫁他,我夫君可日日吸食月华替你补心,这岂不是一桩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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