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落下蒙蒙小雨,打湿了她的鬓发,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蹲了一会,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这几天天气乍暖还寒,你的畏寒之症可还要紧?”
是杨二哥的声音!
有一个柔柔糯糯的女声说:“好多了,多谢二殿下关心。”
杨二哥低叹一声,道:“璎姬,你跟我不必这么见外。”
那女子的声音透着淡淡的疏离,“二殿下不日就要大婚了。我总在殿下宫里这么住着也不好看,还烦二殿下早日替我安排一个去处。”
杨二哥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璎姬!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你明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后面他们又说了什么,姳霄全未听在耳里。她被杨二哥那一句“喜欢”打懵了头,失魂落魄地回到宫里,呆坐了一会,终于强打起精神招了一个宫人近前问话。
于是终于知道,这个女人在二殿下宫里住了三年,起先不过是一介奴婢,也不知怎么的得了二殿下的青眼……
姳霄又问,那这奴婢是何处人氏?
那宫人面露鄙色:“不过是水族逆首的一房小妾罢了。”
这样的身份落差,杨二哥会喜欢上她,可见是真心的了。不知为何,姳霄在听闻那女子的身份后,并没有感到半丝宽慰,是的,她这样的身份,想嫁给一国王子,几乎是不可能的,姳霄完全不必担忧自己婚后的地位。可是,那样温柔,那样小心翼翼委屈求全的杨二哥,却永远都不会是她的了。
姳霄抱着被子躺在床上笑,笑出泪来,那泪又顺着眼角渗进枕头里。初次萌动的心,便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打了个粉碎。
可她什么都没说。她悄无声息地退出武馆,回到宫里安静地待嫁,三月后,嫁衣披身,被送进了杨二哥宫里。
王妃的宫殿很大,空旷得连落地的脚步声都会激起一串回音。忙碌的宫人们来来往往,潮水般渐渐退去,桌上的红烛烧到尽头,杨二哥还是没来。
她固执地戴着盖头,挺直了腰杆坐在床上。没有人知道,盖头下的她,泪已湿面。她也曾迷惑,知道那样的事后,还执意嫁给他究竟是对是错?现在她知道了,哪怕杨二哥救过她,替她报了仇,可他不喜欢她,就是不喜欢她。
姳霄从喜床上下来,从墙边的剑匣里抽出贴身佩剑,转身问守夜的宫女:“二殿下现在何处?”
透过红雾似的盖头,她看见那宫女脸上的神情,好似面前站着的是一头洪水猛兽。她惊恐万分,几乎语不成句:“二殿下,二殿下在如夫人那里。”
姳霄接着问:“如夫人住在哪里?”
那宫女抖得筛糠一般,道:“西……西偏殿。”
姳霄点点头,推门而出,大步朝西偏殿走去。夜风晚来急,将盖头吹得紧紧地贴在她面上。她一直走进西偏殿里,一路上空荡荡的,半个守夜的宫人都没有。
来的路上,她还在寻思,自己为什么要带剑呢?难道是要杨二哥与她割袍断义吗?又暗笑那小宫女吓成那副模样,难道是以为自己是要提剑闯过去杀人?
姳霄想着一步跨进西偏殿最深处的那间寝宫。就在她跨入门内的前一刻,她忽然闻到一丝血腥气。
寝宫里回荡着女人压抑的笑声,那笑声尖利,近似于哭。
“三爷,我终于报仇替你报仇了,哈哈……”
姳霄闻言面色大变,疾步跑入殿里,便见一向丰神俊朗的杨二哥倒在血泊里,胸口上插着一把短剑,一个白衣女人坐在一旁,低着头狂笑,似悲似喜,絮絮叨叨地说道:“杨二,你以为一点柔情蜜意就能打动我?我十岁遇上三爷,他抚育我七载,待我如兄如父。可那天,正是你在马上,一剑斩下了他的头!他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你怎么能!你怎么敢杀了他!”
姳霄悲咽一声,一把掀下盖头,目眦欲裂。她举剑冲过去,就要把那行凶的女人一剑击毙,却被杨二哥拉住了裙子。
杨二哥咳出一口鲜血,紧紧攥住姳霄的裙角,道:“带……带她走!”
他没死,却快死了。浓郁的悲伤堵在姳霄胸口,明明想嚎啕大哭,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杨二哥又道:“我……我不成了。带她走!带她走……”
姳霄落下的剑倔强地横在那女人头顶,她哽咽一声,“不!”
杨二哥又咳了几声,攥住她裙摆的力道重了几分,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小宵儿,你靠近些,我……我有话跟你说。”
她咬着唇,强忍着心上悲痛,凑近杨二哥嘴边。
“带她走……我求你了。带她走……她,有身孕了……”
姳霄的剑落地的瞬间,杨二哥一直攥住她裙角的手颓然松开,重重地砸在地上。
宫外脚步声杂乱,有人往这边赶来了,姳霄甚至连悲伤哭泣的时间都没有。他爱这个女人,爱到死了都要护着她!所以他求她。可他又何必求她呢?他知不知道,只要是他开口要她做的事,哪怕是死,她也会替他去办的……
姳霄一把抹去脸上的泪,一个手刀砍昏那个女人,将她背到背上,从大开的窗户跳了出去。
这一跳,是为了对恋慕之人的承诺,也是漫长逃亡的开始。
那年姳霄十五岁,她的新婚夫婿惨死于如夫人房中,而她护着这个凶手,开始了人生第二次逃亡。
那日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披上嫁衣,遗憾的是,却没有良人能为她揭下盖头。
第25章 姻缘错阴阳错
杨二哥七日大丧之后,杨鋆即领命追缉凶手。
世人都说二王妃因妒生恨,杀了二殿下,连宫女都信誓旦旦地作证,说亲眼看见王妃拿着佩剑去了西偏殿。可他不相信。姳霄那么喜欢他二哥,连病中叫的都是“杨二哥”,她怎么忍心伤害他?
杨鋆找到姳霄的时候,是在云南边乡的一个茅草屋里。她呆呆地坐在地上,简陋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面色发灰,死了有一日光景了。一席破旧的棉被裹着她的下身,从棉絮里透出暗色的血迹来。她平躺在床,腹部高耸,显见是个孕妇。
姳霄的手里满是干涸的血,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形容枯槁,突然捂着脸痛哭出声。
“死了,她和杨二哥的孩子都死了!我对不起杨二哥……我答应他要带她走的,我答应他要保护这个孩子的,可我没做到。我什么都没做到……”
杨鋆将她搂进怀里,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心痛起来,能够痛到这种程度。
切肤痛吗?不及心上痛半分。剜骨疼吗?不及眉间疼一毫。
他怜惜这个身世凄苦却又桀骜倔强的小女孩,从他第一次见她起,从他把她从生死关里背回来起。
他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因为她本该是二哥的新娘。可如果他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在过去四年那无数个默默凝视她的日日夜夜里,他会不会有勇气走到她面前,往她鬓间簪上一株桃花,告诉她,“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也许她会惊讶,会害羞,会转身想要逃走。那他一定会牢牢抓住她,再告诉她,四年前的那个夜里,闯到水族里救人的,除了他二哥,还有他。三年前的那一战,是他二哥斩下了段三爷的首级没有错,可这是因为,身为先锋的他不顾一切闯进了敌军里,用铁索绊倒了对方的坐骑……
可现在,他心爱的女孩这样伤心,该算谁的错?他不知道,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的鬓角,“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都怪我……”
杨鋆将璎姬的尸体和姳霄一起带回了夜郎国。
璎姬的死去似乎成了压垮了姳霄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活在深深的自责和愧疚里,不能自拔,容颜日渐削损,一日比一日更加憔悴下去。
杨鋆心中焦急,却毫无办法。而且杨二哥死后,夜郎国内的王位之争日益白热化,哪怕杨鋆无心于王位,却依然身不由己地被这暗流卷入倾斗之中。
有一日杨鋆下了朝,身心俱疲,走在回王子府的路上,突然就想去看看她。
这个愿望如此强烈,等他回过神来时,竟然真的摸到了宫里。姳霄屋里的灯彻夜亮着,她瘦削的身影映在窗上,久久未动。他就站在中庭里,怔怔地望着她的身影。
冷风如刀,夜不成寐。有一句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没经历过的人笑那人太傻,经历过的人才知,遥遥远望,不敢上前,就怕惊扰了心中那人,只因太痴。
他站了一夜,带着两眼青影和满脸胡渣去上朝,回来后却接到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我走了。
没有归期。
他发疯了一般,打马追了出去。只是王城之外,天地茫茫,她去了哪个方向?
他受了一夜寒风侵袭,又纵马奔波了一日,到了最后,病势太重,终于双眼一黑,从马上栽了下去。
醒来时,是在一家农户床上,姳霄背对着他坐在床边。
失而复得,那种心情简直难以言喻。他抓住她的手拉到怀里,贴在心口,艰难地开口,“姳霄,你不要走。”
她浑身一震,像是哭了。良久,她长呼一口气,将手抽出来,笑着转过身,脸上泪痕犹在。
她说,“杨鋆,我不傻,我知道你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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