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天娇 (严歌玲)

屋里的一切比她那日离开时还要整洁有序，尽管她私带了许多她认为值钱的物件出去，可拿不动、带不走和当时不识货的物件也不算少。
比如屋央的金脚镂空大风炉，比如床幔上挂着的双鱼含珠戏莲叶的玉挂钩……
“快进去呀，发什么呆呀？”燕楚珩喘着气抬步进屋，一屁股坐到雕花椅上，又喊了一声，天娇才缓步进屋。
目光落在凌花镜前，眼里闪过一丝惊诧。镜前的那支流苏钗好生面熟！
捏在手里细看才终于确认，这支流苏钗就是那日去南燕的马车里，簌玉亲手给她梳妆戴上的。怎么会在这里？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初到滨洲悦来客栈淋了雨，她揽镜照时还注意到歪斜的流苏钗……怔望着凌花镜，镜里的人素衣淡雅，面色赤赤，半挽着的发髻有些凌乱地散在颊边，不饰一钗一钿。
“我快饿死了，赶紧叫人传膳啊！”燕楚珩走过来，她忙把流苏钗插在头上，回身喊人传膳。
燕楚珩心满意足地跟着小太监去偏殿歇下了，临走时不忘嘱天娇，“如今北吕只有你一个公主，怕是撑不住大局，不如早点和我成亲算了，我保证会做你的贤内助，助你掌管北吕江山。”
天娇不想说话，送他一个白眼。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开始琢磨，当时豪气冲天想夺回都城重复北吕国，如今好像都不需要她做了……难道又是姜篱的一个阴谋？
倚窗望月，一时理不出头绪。又拔下流苏钗在掌心把玩，记忆回到悦来客栈，她卸钗脱衣没入浴水……流苏钗一定是那时被拿走的！

第二十八章 兄妹相见

四盏宫灯垂在门前散着昏黄的光，倒不如月色来得明亮。两个小宫女在门边窃窃，踌躇着要不要进去叫她们的公主。
仿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个子稍高的小宫女在门前顿了顿，迈步进门，脆声声喊道：“公主该沐浴更衣安寝了。”一口气说完，小宫女抹了抹额上的细汗。
按说她自小便服侍公主，可不知怎地，这回见到公主，只要看着公主的眼睛，就莫名地心慌。那眼里的神采和往日很是不同，可以说是神光眩目，让她一望便觉目眩神迷。
天娇回过神，打量着眼前的小宫女，一时不知怎么称呼她的名字，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断不该不知道近身宫女的名字啊！灵机一动，问她，“怎么就你一个人当值呢？”
“雅秀在外面候着，娟秀和香秀明儿值夜先歇了。”小宫女垂眉敛眼，生怕被天娇眼里的神采迷眩到。
“噢，那叫雅秀进来，我有话问她。”
天娇坐到椅上，瞧着小宫女雅秀碎步走到身旁。“燕公子歇下了吗？”没话找话，尽量不让人起疑她的身份，毕竟她不是姜天娇。
“歇下了，刚刚明秀拿了一身新衣服送过去时，燕公子已经熄灯就寝了。”雅秀望了一眼天娇，赶紧垂下头躲开天娇的目光。
“明秀？”
“奴婢没得公主示下，就私自做主给燕公子送衣裳，还望公主恕罪。”
“啊，明秀！恕你无罪。”天娇笑了，没想到两个小宫女如此乖巧懂事。
明秀抬头瞧见天娇脸上的笑，心里也跟着乐开了花。燕楚珩是公主将嫁的夫婿，雅秀不知道，她可清楚得很。这回南燕太子护送公主回来，她比谁都欢喜。只要公主嫁去南燕做太子妃，想必以后再不用担惊受怕没好日子过了！
她在公主寝阁当差五年，公主的事怎能瞒得了她。
三年前她的公主月下赠绣帕给燕楚珩，她就跟在身边……
两个小宫女引着天娇出了闺阁，一直朝后殿走去。
沐浴不是该在自己屋里吗？难道是露天沐浴？北吕国该不会有这种习俗吧！
天娇心里奇怪，却不好问。踩着明秀的影子，不一刻到了一处掩在花树里的建筑。屋顶很高，气窗里隐隐冒着白气。就着门楣下挂着的风灯，可以看到匾上镌刻着香池二字。
香池？！天娇顿时明白了，看来北吕王姜措还挺懂享受。
雅秀拉开油木门，明秀扶着天娇进去。眼前垂着层叠的珠帘，水汽蕴蕴中，一切东西都显得飘忽朦胧。
明秀帮天娇更好小衣，扶她入内，撩起珠帘，脆声道：“公主请沐浴。”
天娇探头看去，顿时被眼前的影像惊着了，心里暗呼一声，世间竟有如此仙境！
白玉铺就的汤池里，热泉涌动着丝丝缕缕的轻烟，池壁边不时咕嘟咕嘟冒着细泡。整个空间涨满了水汽，如云似雾，四周燃着香氛，醉人心脾。
天娇心里暗喜，总算能享受一回了!抬步入池，转了一圈，找一处气窗口下坐定，抬头可见明月朗朗，当真有天人合一的感觉。
见明秀奇怪地望着她，天娇意识到她肯定与姜天娇沐浴的行止不同，引人起疑了。忙打发走两个小宫女。
“奴婢们在门外候着，公主沐浴完毕唤奴婢们进来服侍更衣。”明秀尽管觉得公主今天行止与往日不同，也只当她逃难回来，心境不同了。即便是从小沐浴惯了的汤池，也能让她如此兴奋。
“好，我自会叫你们，快出去吧！”明秀和雅秀弓身退了出去。
四周静得只有热泉涌动的声音。泡了一会，不免倦倦思睡。拢了拢身前的水花，感觉池水不深不浅，潜一下应该不成问题。
天娇一时兴起，沉下水底摆臂蹬腿一下窜出去老远。
“真是舒畅！”欢呼一声，在池里尽兴到浑身无力。趴在池边歇息，眼里闪过一丝顽皮。对着气窗喊道:“龙天霖！龙天霖！龙天霖！”
喊完三声，四处张望，一切如旧。天娇嘟起嘴有些不快，“三哥是骗人的！”嘟囔一声，眼里的失望化作几颗酸涩的泪珠。
看来没人能帮忙，没人能依靠！好孤单，好可怜！想到此处，竟趴在池边抽泣起来。
“小妹，小妹！”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只道是幻听。直到身子被扶了起来，才看清眼前是三哥龙天霖关切的脸。
天娇扑到他怀里，“我以为三哥是糊弄我的……”
“三哥什么时候糊弄过小妹了？”龙天霖被天娇抱得衣袖直往下滴水。“你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难事了？”
天娇破涕为笑，“难事倒没有，我就试试三哥说的法子管不管用，上次叫你名字，你都没出现。”
“那是三哥不对，以后绝不再犯这错误让小妹难过。”龙天霖憨笑着抚着天娇的头发。虽然他从没听到过天娇喊他名字，却也不想他小妹感到委屈。
“我也来了！”龙天赐笑嘻嘻地出现在眼前，天娇终于露出花样的笑容。
抹干了泪，从水里跃上池畔。“五哥，今天不用那么急着走吧？上两次见你都来去匆匆，还以为是做梦呢！”
“别提了，上次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小妹就差点让坏人绑去地窖了。”
“怎么回事，没听你提过？”龙天霖紧张地拉着天娇的手望着龙天赐。
龙天赐就把那天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最后叹道：“我能与小妹心思相通，小妹若是遇到难处，我多少都能感应到几分。奈何我只能呆上一柱香时间，实在是帮不上太多的忙。”
“这个放心，我只要瞒过父王母后，偷偷跑来护着小妹应该不是难事。今儿我就不走了，留下来保护小妹去南凤山寻找碧水石。”
“太好了！”龙天赐高兴地鼓掌。
“啊？！”天娇却有些为难，她现在是北吕公主，突然从汤池里领出一个男子算什么事啊！
“不可不可！三哥这样冒然出现会吓到别人。”
“三哥长得很吓人吗？”龙天霖摸摸自己的脸。龙天赐也盯着他的脸看，“三哥挺俊的啊！”
天娇急了，“小妹不是那个意思，小妹现在的身份是北吕公主，必须得依着规矩行事。还是得想个法子让三哥名正言顺地出现才好。”
龙天霖怔住了，出力气帮助人可以，出点子想法子他可不在行。“那可如何是好？”
龙天赐也焦急地抱臂轻弹食指，要知道一柱香的时间可不长，他可不想白来一趟。
“不如这样……”天娇俯在三哥耳边说，龙天赐也凑过去听得直点头。

第二十九章 殿前封兄

两个哥哥一阵风似的不见了，天娇抑制不住心里的欢喜，唤了一声明秀。屋外一阵细琐的响动，明秀挑了珠帘进来。
“你这是怎么了？”天娇说完，马上意识到多此一问，五哥一来，哪有不下雨的道理！
明秀的衣裙滴着水，鬓发上也闪着水光。手里握着一柄油伞，此时显得有点多余。
“还是我来吧！”雅秀抢在明秀身前，帮天娇擦拭更衣。
“今夜天气真怪，咱们进来时明明还是晴朗朗的，转瞬就下起了大雨。奴婢怕公主一会出来淋雨就去取伞，回来的路上这雨又停了。”明秀有些泄气，讨好主子不成，她倒淋成个落汤鸡。
天娇莞尔。
“我娘说过，三伏天就是猴子脸，说变就变，也不算奇怪啦！”
雅秀说着推门，大家出了香池，又回到天娇闺阁……
还是这张床最舒服啊！天娇四仰八叉扑倒在床上，想着明天三哥到来的情景，不由得嘴角扬起，笑着笑着就睡着了。
三哥身着金甲威风地出现在眼前，一双神光潋滟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天娇。她刚想喊他三哥，怎么眼前的脸变成了慕大夫了？天娇怔住，一团雾霭涌来，慕大夫也不见了……
天娇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坐起，才发现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