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戈哲擦干净匕首,随即反手插回鞘里。“你知道她在哪里?”
“哦,你是说我们亲爱的二姐吗?”格列多随手把上衣扔到雷娜脸上,遮去她未曾瞑目的灰色眼眸。“找到诺堤和那条龙,不就找到她了吗?”
“吾爱,你确定这个配方是真的?”
桑吉雅.多拉蒂皱着眉问。
背靠着餐桌的红发青年喝下最后一口茶,他的声线低而柔和,说话时往往让人有种被天鹅绒抚过肌肤的错觉。桑吉雅一直都觉得这道声音很适合在耳边吟唱诗歌,但她每一次如此要求,不论时刻、不分场合,对方总会岔开话题。
“我什么时候骗过妳了?”
“你很清楚我全心信任你,只是……”桑吉雅垂眸看向陈列于配方上的材料,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稀奇的材质集中到一起,要制成这剂药的难度不亚于成为屠龙剑士,而她没有可以挥霍的资本。“每一种材料都有市无价,远远超出了我的预算。而且它们看起来也不是能拿替代品顶上的原料。”
“我会为妳找到上面所写的每一项材料。”这样说着,青年走近了身披丝袍、倚在床头的女孩。他身上只穿着一条长裤,胸前、肚腹上都充斥着斑驳痕迹,伤疤的形状是麻花状的细鞭,重重交织在一起,便像是某种从腰下伸延往上、肆意疯长的藤蔓。桑吉雅并不知道这纹路昭示着什么,但从伤疤经年不退这一点看来,她可以肯定它是其中一种重罚。
他执起她的双手,放到嘴边亲吻,虔诚得像个目睹女神降临的信徒。“正如我曾对妳承诺过的那样,只要是妳所渴想,即使是这条性命,我也甘愿双手奉上。”
☆、第48章 极地神光(下)
在休猎期尾声里,人们所热衷于谈论的,就只有一件事。
勃勒提劳家的火灾。
每一个人都看得出这场火来得太不自然,北方从未有过如此着迹的一次火灾,以至于邻居心知这是一次不能更明显的纵火。毕竟背后的人甚至没有遮掩黑魔法痕迹的意图,而带有魔法的纵火很少会波及其他人。它从尘土升起,风雪与水气都无法让它退避半点,全程甚至不需要任何东西助燃,便能够照亮一整个村落,像是个坠落雪原的血红太阳。
火舌舔上两层小屋的尖顶,很快便将它吞噬得仅余一个骨架。单论火势的话其实并不算猛烈,邻居们之所以不愿意闯进火场里去救灾,更可能的原因是火里的异象。在高入云霄的烟雾之中,隐隐现出一条盘起来的巨蛇,一旦有人踏前半步,牠便马上摇头吐舌,阻拦对方。
既然没有人求救的话,所有人便认定了没有一个人在家。既然没有人在家,那么他们也没有必要为了勃勒提劳家的财物与背后的法师为敌──火势既不能被人力扑灭,财物又可以再赚,那么为了救勃勒提劳家最古老的那张风行豹皮也好像不太划算。
直至最后一根木头也被烧折、倒下,四散于屋内的残火才慢慢熄灭,那条烟雾凝成的巨蛇也消失不见。有邻居为勃勒提劳清点损失,小屋早已被烧得焦黑,从外看去只能隐约看出架构,家具和所有能被燃点的杂物都已经付之一炬。他们只能找到一个空荡荡的地牢,和跌落于废墟之内,也被烧成焦炭的一具女尸。
他们都想错了。
娜达.勃勒提劳在家。
受病痛困扰、行动并不方便的娜达不常出外,但考虑到冬季已与休猎期一起走到尾声,邻居们想到她的情况也没差到必须终日卧床,于是都推想她是搀着拐杖到外面透透气,又或者是出去另一个村落去购置什么。
也有人怀疑过是不是昨天那对年轻男女的作为,时机之巧合,让人不得不多作猜想。这个说法很快又被其他人驳倒,娜达一人在家,昨天还愿意开门让他们两个进去,这本身便意味着什么,起码这不是一次随性而起的入室抢劫,娜达也没蠢得轻信一对外来人。她身上没有任何被捆绑的痕迹,从主卧室里一个大洞来判断,她本来正躺在床上熟睡,火势并不能惊扰她的酣眠。
娜达更像是不愿呼救,甚至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北方人是培斯洛大陆里对魔法最有迷思的一群,他们自然也对这场怪火抱有畏惧之心。也抱著有朝一日可能会有人追查线索的想法,勃勒提劳家的屋子得以原封保存,谁都不敢捡走一块砖头、一片碎破璃。半个月后,娜达被安葬于西北方向、数百里外的一个山谷旁边,那里也明显发生过一场火灾,然后又被人填平。
至于她的儿子,古布亚.勃勒提劳,自此没有人再见过他一面。
靠在巨石旁边的极夜放下吞边的爪子,朝不远处眯起眼睛。
塞拉菲娜.多拉蒂朝巨龙做了个手势,示意牠先停手,然后转过头去向站在她身边的路迦伸出手去,语气里却仍旧听不出情绪。“把你的剑借给我。”
后者并没多问因由,闻言仅仅抽出了腰间长剑,递到她手中。塞拉菲娜掂过剑身,试了一下它的重量,确定不会脱手之后便向着古布亚.勃勒提劳走去。他躺在地上,已被龙息烧成一具不辨容貌的人形,双拳紧握,蜷缩着身体面向她。他至死也没说过一句遗言,或者是吐露出任何对他们有利的情报。从这一点来看,古布亚已经明白自己再无法左右大局,才会决定带着自己身上的秘密一心求死。
一个只想死的不死之人。
巨龙金目之中的黑色竖瞳紧缩成针状,牠往路迦投去一瞥,却不像极夜所预料的、贸然对塞拉菲娜出手──谁都知道龙族最是护食,一旦认定了这属于自己,便不可能再让给旁人,塞拉菲娜已触犯了牠们的禁忌,永昼会觉得自己被冒犯也是正常。
黑发的法师朝牠摇了摇头,示意后者不要妄动。
他大概猜出了塞拉菲娜.多拉蒂想要做什么。
在两兽一人的注视之下,女孩随手挽过一个剑花,动作之俐落,甚至让路迦也挑了挑眉。
──下一秒钟便往古布亚的胸膛砍去!
这并非泄愤。
她若想宣泄自己的屈辱与恨意,大可以选择比龙息更痛苦的刑罚,直至她看够了古布亚狰狞的表情,直至她觉得满意,才予对方以一个真正的死亡。然而她既没有这样做,也不打算去。
古布亚.勃勒提劳的恢复能力不容小觑,无论是雪崩还是火焰都无法置他于死地,那么能够连灵魂都焚烧殆尽的龙息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在她心里也成了疑问。塞拉菲娜甚不愿意为对方再留下一次可逃之机──被砍碎撕烂、然后被永昼吞进肚子里去的话,生命力再强的种族也会死了吧?
在砍下去之前,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塞拉菲娜.多拉蒂皱起眉来,以剑尖拨了拨眼前理应还未死透的尸体。她也曾在山谷里举剑杀敌,自然知道活人与死人之间有什么分别,而砍上古布亚的身体时,触感、所需要的力道以至于收刀时的滞涩感,都与活人不太一样……若果要形容的话,古布亚反倒有几分像是一副正在腐朽的尸体。
说不通。
几乎是一得出这个结论,她便又偏过头去看路出。连塞拉菲娜自己都没意识到,每当有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于她眼前,在路迦身上找解答已经成为习惯。
这一次他仍然没令她失望。
“的确是死了。”风向骤转,路迦略有些不适地眯起眼睛,双手仍然放在裤袋里面,身后披风一角翻飞,眼下的泪痣让双眸看起来更显深邃宁静。“矿石并不能使他永生,它所能作的便只有赐死人以与活人无异的活动能力,除此之外,他们没有感情、不会流血、不会心跳,不会呼吸。本质上,古布亚也是一个失败品,他只是最幸运又最不幸的一个。”
论突破,他们在古布亚身上固然有过进展;论成功,矿石在他身上的作为远远不及在极夜身上的效用。这才是为什么他会像是弃卒一般被人轻易舍弃。
和那一千个经历了不同死法的活死人一样,真正的古布亚.勃勒提劳已于某次实验中死去,余下的躯壳被矿石带回世间,寄存于其中的魂灵则是依靠古布亚的身份活下去。要不是娜达在言谈之间没有露出破绽,路迦几乎要怀疑“古布亚”不过是披着“古布亚”外表的另一个人。
姑且勿论他能不能做到永生,但单论“不死”,他无疑已经失败。
这样一想的话,或许古布亚的确是最无辜的一个受害者。他并不知道自己已死,所以执意要用对自己有效的矿石来医治母亲,也正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已死,所以才会对那个组织有一分谢意。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谎言──有意的、无意的、自他口所出的,不为他所知道的──重重烟雾,道道迷宫,让他在死前最后一秒钟都不知道真相。在古布亚身上一点真实都没有,徒有无穷无尽的谎言与阴谋。
想到这里,路迦突然有几分好奇。若果古布亚自己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懊悔自己对敌人如此忠诚?会不会觉得被出卖而告知真相?
他的确是特别一些的实验体,却始终没实现过让人类体质改变、施展出魔法或者过人能力的目的,甚至连永生不死也打了一个大折扣。在古布亚的名字与样貌都为他们所知的情况之下,以一个始终被蒙在鼓里的弃将来换一个机会,又能把一个麻烦甩给他们处理,最差的状况也得到一个喘气之机,而最好的话,可以瞒骗他们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无论如何,他们都很难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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