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意识到,他已打量她太久。
塞拉菲娜转首看向他,想要以双眼催逼出一个回答,却在视线相触的一瞬间,跌落于他眸里深不见底的海洋。
和她所预料的每一个答案都不同,路迦的回应是伸出手来、捏上她的下巴。
“别动。”他这样说着,又把身体倾前数寸,审慎地注视她的双眼。少年似乎是怕惊动了什么,力度与声线都放得很轻。像这样的眸色,即使不带任何情绪,在注视他人的时候仍然会显得深情且神秘。
塞拉菲娜.多拉蒂受制于他的指尖,被迫回望过去。面对少年黑色的短发、暗蓝色的眼眸,她想了一想,终于想到了她觉得路迦.诺堤像什么──他像一只黑豹,皮毛光滑,眼睛泛蓝,静悄悄地潜伏在树冠之中,等待一个出手的机会。
这个联想让她有点想笑,烫意却在她来得及勾起嘴角之前袭上双颊。路迦显然也觉察到这样并不妥,因为他不再捏着她的下巴尖,而是伸出一左一右两根手指,轻轻托上她嘴唇旁边的颌骨。“近来妳的视力有没有受影响?”
他可以确定,此前她的右眼并没有异常,起码不在他找到她之前。塞拉菲娜自己不可能看得见,但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右眼也开始泛着一点蓝色。从瞳孔开始慢慢扩散,它将逐点吞噬虹膜里的灰绿色,最后左右两目的眸色会变得一致。
他没忘记,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左眼根本看不见。
女孩闻言反倒松了一口气。路迦看得出来,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甚至早已预视到这一场对话。“是有一点,不过无碍。我心里有数,诺堤先生不必担忧。”
──多拉蒂在婉转地承认,自己终有一天会无法视物。
她温热的吐息吹过他额侧,蜂蜜特有的、淡淡的甜香传到鼻尖,然而他已无心理会。
“培斯洛上不存在无治之症,只要还有一口气,便有人能够将妳治好。”他这样说,似乎想她舍弃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起码不存在在彻尔特曼里面。”
“我感谢你的好意,诺堤先生。我衷心感谢。”塞拉菲娜以指尖扣着他的指侧,礼貌地移开了他的禁锢,体温暖热得像个太健康的人,“你会觉得没有,是因为你从未遇上不治之症。我很好,现在很好,将来也会很好。”
她很清楚自己最后会变成怎么样,并且一点都不在乎。
或者说,她在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塞拉菲娜.多拉蒂本就不是能够轻易被劝服的人,更何况病人自己都没有求医的意欲,他不可能强迫她去治病,至少不是现在。路迦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因为妳还欠我一个问题。”
“是你觉得我还欠你一个问题。”塞拉菲娜纠正他,“作为‘欠’的前提是我答应过什么,而根据我的记忆,我从未答应过诺堤先生提出的交易。”
她随即轻轻翘起唇,“原来说到底还是为了那件事。在今次我的确欠你一个人情,我也没无赖得打算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同样地,我也不打算以此事去还。你该知道的,有些事情,比一个人的性命更加重要。我所惊讶的不过是诺堤先生会主动出手这件事罢了。毕竟,换作是我也未必会有所动作。”
路迦放下了咖啡杯,思绪还有大半停留在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右眼上面。他本以为女孩会选择用更坚决一些的措辞,想不到她会说“未必”。“……是吗。”
塞拉菲娜恍若未觉他已走神,继续说下去,“既然如此,我便再思考一下有什么可以报答诺堤先生吧。在那里有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呢?”
的确有。他花了一个晚上,终于能够确定流在极夜体内的矿石粉,与在那个山谷里面找到的一致。他抓了两只老鼠来做实验,再过一会应该可以看出效果,但他此刻想要展示于塞拉菲娜.多拉蒂的也不是那一双还在昏睡的小动物。
路迦把手伸到腰带旁边,以拇指一推,把自己的配剑放到木桌中央。剑柄上方被雕成了不平整的石头状,末端则是一只银铸的雄鹰,正将双爪勾在巨石上面,似乎随时都要飞走。雄鹰的双眼嵌了两小颗深蓝色的宝石,剑身与手柄中间的十字护手也镶了几颗各色的魔法晶石。确定自己得到默许,塞拉菲娜小心翼翼伸手拿起了它,用钢轻却坚固,雕琢精致得栩栩如生。
实用性与美感兼备,是把好剑。
少年淡淡开了口,以一句话点破最重要的线索。
“铸这把剑的人,已葬身于山谷里面。”
☆、第38章 来龙去脉
长剑突然变沉了许多。
剑柄上的鹰眼仿佛斜睨向她,冷冷地非难。单是把它拿在手里,都已经重得让她难得忍受。
塞拉菲娜紧抿嘴唇,把之放回桌上,动作甚至比放下一个木杯更小。她垂眸看向杯里金黄色的液体,藏在里面的一个女孩也回望着她,似乎要以双眼催出一个回答、一次崩溃。
到底该说什么呢?她也觉得自己必须要开口,但在脑内反覆搜索过后,仍然找不到切合的言辞,哪怕只是一个。而更糟的是,在她思考的过程之中,沉默本身也已成了一个答案。
所有选择之中最坏的一个。
“妳记不住的。谁都不可能记得着。”路迦低声地说着,把杯里的咖啡晃过一圈。牛奶与黑色流金的香气弥散于空气之中,他的语气平和得没有半点责备的意味,仅仅陈述着他的目击。“他死在山谷边缘,应该是未曾近身便已……总之是他没有战斗到最后。我能够把他认出来,也是因为凡比诺城主给过他的一枚徽章。”
相比起精灵联邦,钢锤与盛产钢铁与矿石的帝国关系更加密切,连接彻尔特曼与人类城镇的凡比诺甚至已对他批出了永久出入通行,大陆上能够取得徽章的人本就少,而会在这个时候可能出现在北境的授徽者只有一个。
“钢锤所铸的剑之所以闻名大陆,是因为他擅用晶矿,并且能够完美地平衡到个中的元素冲突。别忘了,他是农夫之子,对里面的理论一窍不通,只用他的直觉,加以超过半世纪的经验,便能做到许多法师都会觉得困难的事情。从这一点来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少年以指尖抬起剑柄,指了指那双如他一般的深蓝色鹰目,然后又滑到护手上内嵌的宝石,“海钻、金丝羽、夜莺石、月贝,不死鸟之眼。当中有两种都从未应用于铸剑上面。这把剑大陆上只有一把。”
“而他之所以放下位于彻尔特曼的研究室,千里迢迢上来北境,恐怕是为了这个。”路迦把水晶瓶放到剑侧,反射于钢锋上的阳光把紫红色的矿石晶末照得更惹眼,乍一看去,艳丽得像是紫孔雀的羽毛。
“身为名匠,或多或少一定有自己的人脉。我已写信回凡比诺寻问消息源,然而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出来。先放下到底是谁把这个消息传到他耳中,钢锤在听见北境有新矿石出产之后,想要过来探究也很合理。”
少年的言辞愈说愈是流利,最难得的是他的话里不带任何难懂的术语,即使是像塞拉菲娜.多拉蒂一般的外行人也能够理解。“然而这只是乱局的第一层。”
她看向他,默然不语,静待下文。平常路迦予人的印象一直都有几分慵懒,但他此刻与这个形容扯不上半点关系,甚至乎是截然相反。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笃定且从容,眼底却燃起了一点火光,像是灰烬里又生出了未熄的火,像是浅蓝色的海水里即将掀起滔天巨浪。无论是哪一种,都熠熠得如魅慑人。
酒馆的早晨清净极了。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再没有别的食客在场,侍应和厨子都坐在吧台后面打瞌睡。昨天也是一夜大雪,现在外面的世界仍然被它冰封,一眼看去,地面、树冠、石上、棚顶,无一不是平整的雪层。
严寒能够把旅人的血冻成冰霜,却也为他们带来漂亮得不似人间的景致。
“──第二层是古布亚.勃勒提劳。”她本想安静地听下去,却不知道是被什么所触动,让她赶在路迦开口之前说出他心中所想。简直像是有谁把话语安置在她唇舌之间,迫她一字不漏地吐出来。
后者似乎从未想过会被她打断,此刻从剑上移眸过来,眉目之间不无惊讶。他眼里的光亮不偏不倚地烙在她双瞳之中,轻易便把热度传递过来。
塞拉菲娜.多拉蒂躲开了他的视线,低头转了转掌心里的木杯子,看着里面淡树脂一般的液体流动,“诚然,以矿石入药的话,能治好不少奇难杂症,但能够用在人体上的矿石种类极少,而且一旦用得过量,下场几乎都是一样──失去意识到一定程度,便会死得相当难看。古布亚使那一千人或主动、或被动地摄入能够致命的剂量,然后利用他们来满足自己的要求。在那个情况下,便是控制住我了。”
粗略估计,北境的猎户有十分之一被突然变强的魔兽所杀,三成南下,五成尚且留守,最后的十分之一,大概便落到了这个乱局之中。这个数字是在她已击溃了古布亚手上所有棋子作为前提。
所以他们一路往北走,遇见的车马不如听说的多──因为那些猎户根本没有走。他们一直都留守在这里,只是以其他人难以察觉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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