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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幻]极夜 (墨宛)


搁在他另一只手里的脚掌一抖,下意识想要蜷缩后退,却又被他牢牢控制住动弹不得。塞拉菲娜.多拉蒂“咔”一声咬碎了硬糖,伸手抚上被她指甲所伤的马匹,她本来差一点点便能睡去,疼痛又把她的神智唤醒。
她深呼吸几口,“……轻点。”
他看了她一眼,未曾回答,仅仅又把刀转过另一个方向继续挑出碎片。
路迦只有在必须割开皮肉以取出异物的时候才会事先说一声,用字也不过是“忍着痛”、“不要动”之类。动作俐落却温柔,却似乎不知道如何以同样的言辞去抚慰别人。
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视线渐渐从少年的双手转移到他脸上。路迦.诺堤的五官跟亚鲁古没半点相似,问她的话也大概答不上来,然而她此刻竟能将两者连系起来。她从两个人身上看见了一样的东西。
塞拉菲娜默然闭上了眼睛。
路迦缠上了最后一圈纱布、打了个结,然后倒出半壶暖水洗净双手。纵使知道女孩不会需要,他仍然淡淡地开了口,“我明天再给妳换一遍药。”
她全无示意,仿佛已经睡熟,然而眼睫仍然为痛意而轻颤。他看了塞拉菲娜.多拉蒂被血泡透的裙摆一眼,拆下了披风的内衬,它厚实得足以取代那层外裙。“先把裙子换下来,不然一路上都会有魔兽追随。附近是牠们的出没地点,载着两个人的话马匹无法跑出全速,而妳此刻无力自保。”
话说得坦率,却也是事实。无论是谁想要对她不利,会费功夫设下空间法阵,大抵也是抱着阻隔开坑内坑外的心思──这样一来,她既逃不出法阵,外面的魔兽也无法干扰战局。
塞拉菲娜并没有想太多,下一刻便伸手接过了内衬。他们身高不同,对于她来说,路迦的披风便是她的及地长裙。她略略摩挲过毛呢那一面,轻声说,“临走之前我去烧了那个坑。”
“我去。”路迦回答。他把另一侧的袋子整个拿下来,她听见了水晶瓶互相碰击的声音,塞拉菲娜马上便意会到了他打算做什么。她不打算阻止。亚鲁古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光凭她一人之力无法找出真相。
少年随手扳了下指根,“十分钟之后我们就动身。”
血红与雪白。
除此之外,世界好像再没有第三种颜色。
路迦站在战圈边缘,眯起眼睛来。现场的血样太多太杂,要从中分析出什么来几近不可能,然而他本来也不抱什么期望。采样只不过是种习惯。
两小瓶不知道是谁的鲜血,落到雪地上半湿一截明显不是来自女孩的衣料,其他的残肢颓垣尽可付诸一炬。路迦以方巾包好亚鲁古的头颅,然后将四个尖角绑成一个结来,不忘为早逝的猎户少年闭上眼睛。那双眼里面所蕴藏的情绪太过单纯也太过复杂,他不认为塞拉菲娜.多拉蒂还有勇气与它对视一遍。
没有必要提醒她犯下了何等严重的罪孽。
路迦长呼一口气,循例于离开之前张望一遍,眼角余光却扫及了什么,让他放慢了脚步。那是离风障五十米开外的一个雪堆。
突兀的两行马蹄印旁边,一个银铸徽章反射着阳光。
凡是培斯洛上面的徽章,出处都有典可查。他花了一点时间来辨认上面的图样,意识到铸纹是什么的一瞬间,也不太意外地从旁边找到半截手掌──五指粗却很长,指甲修剪整齐,边缘处却有黑色的碎屑。暗青色的血管暴露在手背上,皱纹于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痕迹。他想他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黑发的少年单膝跪地,拨开了旁边的狼爪和一截膝盖骨,然后把徽章放到那只手的掌心,以雪将之掩埋。尽管并不完整,那个人值得一个体面些的安葬。
──这一刮,又发现了新的东西。
路迦看了一眼,开始觉得有点头疼。他本以为塞拉菲娜.多拉蒂身上的谜团已经是出游之中最棘手的一个,但眼前这个圈套一环扣一环,仿佛不会有解得完的一天。正当你以为自己找到了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下一秒钟又会发现自己的所见的不过是密林一叶。
他伸臂虚虚拉过,积雪往前倒去,露出被打磨得形状适切的巨石。
陵墓一般的设计。山谷的斜坡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有人挖空了后面的什么,然后又搬来与原貌相符的石头将之掩饰。
而且面积比他估算的要大太多。于是他继续往横扫去,指尖所向,积雪悉数被他催动,山谷边缘的血色被白雪压过,红与白之间终于失了平衡。
漫天霜雪飞舞于他眼前,像一场铺天盖地的白色花雨。
直至眼前的视野又再明净起来,他终于看见了下面藏了什么──山谷底下、深坑四周的地底被人挖出七、八条通道,前者都放了石头,匠心之细致,不亚于凡比诺城最精密的建筑。路迦退到坑的中央,先在自己身前竖立四面土障,然后闭起双眼。
八道雷电同时劈下,把巨石炸碎。路迦听得见有大大小小的石碎砸到了土障上面,和塞拉菲娜额边的不同,砸向他的碎片足以将他压死。
他又等了片刻,才撤去了土障。巨石之后的通道终于现出全貌。
通道之内深不见底,以木与金属构成支架,保护上面的地层,使其不至于塌陷。路迦在掌心里燃起一团金红火焰,然后随便挑了一条走进去。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也不见有别的活物以此为居。
灰黑色的石壁极不平整,路旁还留下了几把锈迹斑斑的铲锄。少年反手敲上石壁,没有回音。这个矿脉早已被人弃置……却并非枯竭。
以火光照耀的话,可以看见缝隙里还有一点紫红色的矿石残存。路迦用小刀刮下残存的部份,确定已经一点不剩了,便转身走出通道。知道底下中空之后他再也不敢踏足其上,只从没有矿道的地方走上去,从高处俯瞰能够把地形看得更清楚。路迦.诺堤偏首环观,把格局记下,然后蹲下身去,以掌心一拍地面。
同为金红色的火焰在他指尖三寸之前燃起,像是找到了猎物的恶魔,蛇行着往前扩散,不多时便把整个深坑吞噬。黑发的少年返身旋踵。
塞拉菲娜.多拉蒂赤足踏在雪地上,脚边是一堆已经烧成灰烬的布料,黑色的披风底下,是及膝长的白色底裙。迎上了他的目光,女孩稍敛衣襟,蓝绿异色的双眸之中,跳动着他身后的冲天火光。
路迦.诺堤的火焰只有金红一色,中间完全没有杂质。她从未见过如此绮丽的一场死亡,心知它毁灭一切也无法移开视线,炽烈得像是黑暗女神留在信徒颊上、祝福永生的吻。
她无法带回康底亚的东西、不得不永远留在北境的东西,将会被他的火焰吞噬殆尽,半点不留。路迦走到马匹旁,伸手拉过缰绳,分明捕捉到她眉目间的动容,却又选择不问。“……走吧。”

  ☆、第36章 无梦之人

她做了一个梦。
塞拉菲娜.多拉蒂从来都不是个多梦的人,然而每一次梦见什么,往往都不是她最体面的经历──话说回来,在近二十年的人生之中,她也未曾有过什么足以足以入梦的光荣时刻。
最近一次做梦,又或者是最接近于做梦的时刻,是在南行回法塔市、参加选拔的那一程路上。她在半梦半醒之际,曾经梦见过儿时那一课占星术,以及那个她差点便成为杀人犯的晚上。
同样是犯罪,隔了十年之久的记忆仍然犹新,几天前的自然记得更清楚。
她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时候的亚鲁古。相识十年,他从未以这样的表情面对她,更遑论是出手加害。塞拉菲娜很清楚,她所认识的人之中,只有亚鲁古一个没有不利于她的理由。她曾如此确信,直至他把双手扣上她的要害。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小屋里面,周遭的环境如此逼真,她甚至能感觉到创口的痛楚与微凉,还有灯光投来的浅薄暖意。同样穿着黑色的及地长袍,亚鲁古却是唯一一个把兜帽拉起来的人,也正因如此,她才无法一眼认出对方,才会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瞬间选择松手。
对方早知她的弱点,把这一点都已计算在内,是真真正正地把她整个人拿捏在指尖之上。甚至连塞拉菲娜.多拉蒂自己都这样认为:她不可能走得出那扇门。她最终会死在小屋里面。即使事情不往这个方向发展,她也会遭受宁可死去也不愿意遇上的事情。塞拉菲娜见过逃出帝国的血仆,她知道被人当作一种材料、一种食物的话会有什么下场。
幸而作为法师,她还有一张足以翻盘的卡牌在手。
她十年来从未当众施展过魔法,在大陆之上也没有什么名号,对于一般人来说,塞拉菲娜.多拉蒂不过是个长一些的名字而已,除此之外它并不代表什么。新相识的古布亚自然不知道她是神佑者,亚鲁古对她的能力也局限于治疗魔法上面,与其说是个法师,不如说是个本领强些的医生。
而古布亚对她的所有认知,都建基于“多拉蒂”之上。稍微思索便能想通当中的讽刺,她所憎恨的姓氏既为她带来麻烦,同时又是她最周全的掩饰。古布亚把她当成了一个旁支的小法师,能力或许是有,却远远没强到以千人的力量也无法制服──事实上,在首次交手的时候,古布亚以为单靠他自己一个便能解决塞拉菲娜.多拉蒂。她还记得自己在晨辉照耀下杀死对方那刻,他脸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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