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芷韫,你给我听好了。”他捏着纪皇后的下巴,眼中暗涌无数,几乎是咬紧了牙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的。“论夫妻,我是夫,你是妻,理当遵从夫君;论君臣,朕为君,你为臣,不得过问天子事!我待阿凝如何,轮不着你们这些人来说三道四。”
说罢,他狠狠一甩手,纪皇后一下子就被他甩到了地上。
杨煜冷哼一声,拂袖便要离开。
“陛下!”纪皇后的声音再度响起。
杨煜脚步一顿。
纪皇后深吸了一口气,从地上撑起来,深深地磕了一个头。“请陛下下旨!”
“你!——”
“请陛下下旨!”她头抵着冰冷硬邦邦的地面,凤冠的珠穗垂落下来晃晃荡荡,落到地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大殿里如死一般的寂静。
宫灯里缓缓燃着烛火,灯芯啪地一声爆开。
纪芷韫的声音仍是一开始那样坚定不移。“自凝木姑娘现世以来,国内旱涝不断,天降红雨,饿殍遍野。军中军心涣散,各地藩王心生异心,朝野上下人心躁动。荒郊野外之地更是妖孽横生,国将不国!请陛下下旨,赐死凝木姑娘!”
“纪芷韫!”杨煜几乎是震怒地喊出了这三个字,面上阴沉如即将来临的海上风暴。“我告诉过你,你不用理会这些朝政之事!”
“陛下,臣妾不为这朝中事,只为这天下事。”纪皇后抬起头来,目光中是一片磐石不移般的坚定。
她的眼睛和凝木不一样,凝木双眸灵动,就像是一双翩翩飞舞的彩蝶,而纪芷韫的双眼却如一汪湖水那般温和平静,却比凝木要多了几分气度和威严。
“陛下,天底下不止一个凝木姑娘,可天底下只有一个南朝。陛下是想将自己的半生心血都毁在凝木姑娘身上吗?”
“陛下,”眼看杨煜隐隐有暴怒之势,纪芷韫又磕了一个头,赶在他之前继续说道。“臣妾知道,自古以来虽多有红颜祸国之事,但归根究底,都是帝王之错,与红颜美人无关。可陛下,这一次不一样。”
“好。”杨煜一甩衣袍下摆,干脆回过神来,直视着纪芷韫,怒极反笑。“你就说说,这一次有何不一样。”
“请恕臣妾无礼,陛下看中凝木姑娘,想来并不全是为了凝木姑娘吧?”
“哦?此话怎讲?”
纪芷韫顿了一下,而后抬眸直视杨煜,口中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陛下可还是记得当年嵇康先生的批命?”
“放肆!”
杨煜一下子打翻了一旁立着的琉璃宫灯,巨大的声响使得外间的宫女太监都跪了一地。
“纪芷韫……你真是放肆!”他气得声音直抖,眼中瞬间便充满了血丝,暴怒无比。“你在这宫中十年修身养性,修到的便是这些东西?!”
“看来陛下果然没有忘记先生的批命。”纪芷韫并不为杨煜的震怒所动,她微微笑了一下,目光平静如水,徐徐道,“命者天定,运者人定;戊土丑月,火正印,比劫局。戌库得民,砥定天下,本帝王之命,开国君主。然原局有戌,戌库收两午火,甚烈,辰戌冲,暴而不治,国运将息!命三运七,帝王命,老祸运!若要抵运,当——”
“住口!”
杨煜大步上前,紧紧扼住纪芷韫的脖颈,一向深邃沉静的眼中露出宛如狂风暴雨般的怒意:“住口,纪芷韫!我早就忘记那些东西了,早就忘了!”
他手中青筋暴出,扼得纪芷韫脸色发白。“你听到没有?!我早就忘了!”
纪芷韫被他扼得无法言语,双手无力地握住杨煜青筋暴起的手,一口气也喘不上来,眼里一下子含上了泪意。
“什么狗屁命运!什么命三运七,都是放屁!”
“我杨煜要的东西,从来就不靠命!这江山是我亲手打下的,这南朝是我亲手治理的!为什么要听信那个老东西的胡言乱语,白白把江山拱手送人!”
“纪芷韫,你跟了我十五年,你难道没有亲眼看着我打下江山,跟着我登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亲眼见证这繁华十年?!你说,我这十几年来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我为什么要听信一个老疯子的话!你说啊!”
☆、第7章 牵丝(7)
“你听懂没有?”
杨煜紧紧地扼着纪芷韫白皙纤弱的脖颈,面上一派修罗神色,煞气腾腾。
在这一刻,他卸下了所有温和耐心的伪装,将属于帝王的阴暗和不容人质疑的自负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
纪芷韫被他死死捏着脖颈不能言语,头上厚重的凤冠珠串随着杨煜几近疯狂的动作摇晃着,珠链不断碰撞交织在一起,她脸色惨白,不断有冷汗从鬓边滴下。
“陛……下……”
许是见纪芷韫脸色煞白,大有下一刻就要咽气之意,杨煜松开了手,直起身,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纪芷韫整个身子委顿在地后颓废无力地不断咳嗽。
“芷韫,你要记住。”片刻之后,杨煜慢慢平复了脸上的煞气,但冷漠之色依旧挥之不去。他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我不会把我们的江山拱手让给任何人,绝对不会。”
“苏晋在搞什么,我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芷韫,你只要做好我的皇后就可以了。”
他忽然蹲下身,动作轻柔地用袍袖轻拭纪芷韫因为紧张和喘气而不断流出的冷汗,目光幽幽道:“你放心,我会给我们的孩儿一片大好江山……”
“陛……陛下……”纪芷韫半趴在地上,无力地伸出手,立刻被杨煜握住。
“请陛下……下旨……稳民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芷韫。”杨煜目光温柔地摇摇头,温声道,“芷韫,你是我的好妻子,好皇后,我了解你。你是从来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这么心生嫉妒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让我下旨赐死凝木,是为了要平复坊间妖孽祸国的传言,稳定民心和朝野。”
“但是,没有关系,我不在乎。”他顿了顿,凉凉地笑了起来,轻轻拭去纪芷韫不知不觉间流下的盈盈泪水。“民间和宫中出现的那些流言,还不足以让我放在心里。妖孽祸国也好,荒淫昏君也罢,我都不放在心上。”
“!——陛下!”
“你不用担心,芷韫,你不用担心。”他轻声说着,捧起纪芷韫的脸颊,半垂了眼眸。“苏晋想要做什么,我心里都有数。你放心,哼,他还扳不倒我。”
“陛下……目前最要紧的不是国师意欲如何,而是稳民心,陛下。”纪芷韫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臣妾不在乎臣妾的孩儿是否能继承陛下大统,可是陛下,现在朝野不宁啊!”
“要对付国师,法子有的是,不必全数压在凝木姑娘一个人身上。”
“请……三哥三思。”
纪芷韫目光似水,面上却是一派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直视着杨煜,丝毫没有因为方才杨煜掐了她脖子而退缩的意思。
在纪芷韫说出“三哥”二字时,杨煜神色一动,深如寒潭的眼中有一丝波光,又立刻被他压了下去。“芷韫,你总是这般为我考虑……只是这一次,我怕是不能听你劝谏了。”
他双手握住纪芷韫的白皙的右手,把它抵在额头上,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瞒你,十年前那老疯子的一番话,我的确没有忘记过。但是我不会单单因为这一番话就心神大乱的,我不是请了好多算命先生吗?就连蔚先生也说过,我一生帝王命格,虽有反局之嫌,然尤喜戌丑之刑,戌得两戊午入墓,制尽月令伤官而得帝位之乙,毕其功于一运。”
“当年的事,我的确没有忘记,可我也不曾把它放在过心上。今日之事,只因苏晋必除,我……不能再让他继续下去了。南朝不会毁在我手上,自然也不能毁在他手上!”
他说这番话时目光沉沉如刀锋钢骨,神色锐利,虽仍是低头垂目,却不掩其中厉色。
纪芷韫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过他发间顶心,神色温柔,却是目露忧色。
杨煜半窝在她怀中,平日那锋利的锋芒被收刀入鞘,再不见半分。
灯火通明的金銮殿下,一派冷色中这一幕场景却是平淡又温馨,平添了一分暖意。
凝木悄然立在金銮殿外,她周围是因为方才杨煜震怒而全部跪倒在地的侍女太监,此刻仍是颤颤巍巍地趴伏在地,不敢抬头看一分。
她今日换了一身淡粉色的连襟宫装,眉眼间是被刻意打扮一番过的水灵清纯,头上的璎珞在月光的照拂下泛出清冷的银色。
她绞着罗帕,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头笑了笑。
泪珠便这么轻盈地弹到了那一方双蝶戏花的帕子上。
初夏时分,天气还不算太热,宫中尚未启用冰窖,平日从不朝南的占星殿则更是清凉。
此刻正是正午时分,皇城里一片静谧。
关于苏晋的记载,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当中,都有一点不变,即南朝国师苏晋素不喜人随侍两侧,故除祭天大典之外,他身旁从未有人跟着。
此刻的占星殿中一如史料所记载的那般,除了他一个人,空空荡荡的再无人影。
殿外偶有鸟鸣之声,苏晋坐在案几后,正垂眸翻看着一本古籍。案几上面三三两两地摆放着一些开了线的书籍和古旧的竹简,有些古籍被翻至其中一页,上面被人用鲜红的朱砂勾了几个圈,做上了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