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木缓慢地抖动了下睫毛,摇摇头。“什么?”
“……”
那一晚,杨煜费心费力地跟凝木解释了何为“名字”,何为“凝木”,何为“字。”
灯影重重间,他的眼底如寒潭之水,冰雪漫天,看不见一丝笑意。
凝神执笔守恒度,木绵花发锦江西。
杨煜教凝木的第一个字,并不是“煜”,而是“运”。
凝木睁大双眼表示疑惑时,他点了点宣纸上的字,笑得如沐春风:“阿凝,你可知道‘运’这个字?运者,气也;国运,人运,物运,鸿运,悲运。一个运字,道尽了多少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就连朕,也是不能免俗啊。”
凝木闭眼摇了摇头,似乎没有听懂。
“听不懂吗……那也没关系,你不需要听懂,只要有人明白……就行了。”
杨煜安抚地摸了摸凝木的头顶心,目光飘向远方,看不清眼底。
“国运啊……”
他低声喃喃自语。
沉香木人,凝心成木。
宫中的丽贵妃在凝木拙笨地给她斟茶时不慎打翻了青瓷杯,又在凝木蹲下身捡拾碎片时被宫女冲撞,一个不小心就撞到了凝木。
凝木的手指就被割出了几道深刻的伤痕。
面对杨煜的震怒与心疼,她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我不会流血,不会受伤,我本是死物。你……不用担心。”
“你是不是死物,会不会流血,这不重要。”杨煜轻轻抚摸着被太医仔细包扎好的凝木双手,眼含温柔。“受伤无关流不流血,阿凝,你是朕最珍贵的宝物,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不然,朕会担心。”
我为木人,而你牵丝。
暮苑打猎时杨煜中了叛党埋伏,被奸臣引入小道,彼时他身后带着一列人马,并皇后和凝木。
万箭齐发时,杨煜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保护好皇后,正想抽刀避开四面八方朝他射来的羽箭,眼前就被一片黑影挡住了。
凝木是精怪,死物蒙灵,无法聚气,无内丹,自然也没有任何法力。
她无法以法术祭起结界,只能以不损肉身抵挡乱箭。
“阿凝,你怎么这么傻?”
“我说过了,我不会流血,不会受伤,更不会死。”
“……对不起,阿凝。”
“为什么?”
“……没能保护好你。”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因为——你是朕最珍贵的东西,除了朕,谁都不能将你破坏。”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这样说,我感到很开心。”
“开心就好。睡吧,阿凝。”
丝连心,心连丝。
“快快快!快放线!”
“它飞得好高啊!又高了!又飞高了!”
盛春时节,杨煜带着凝木到暮苑里放纸鸢,眼看着那纸鸢越飞越高,凝木兴奋得双颊酡红,一边扯着线一边往后退。
“它能飞到多高啊?”
风很大,一直吹拂着凝木的裙摆和长发,凝木用手拨了耳边的一缕发丝绕至耳后,有些兴奋地眯着眼睛。
“它啊……能飞很高很高,直到天的另外一头。”杨煜面上带着一丝怀念的神色,仰头望着那越飞越高的纸鸢,面上的笑意如水波般漾开。“……阿凝,把线给朕。”
“你要线做什么?诺,给你。”凝木有些不解,但还是把手中的线团递给了杨煜。她歪着头问了一句,颇有些小女儿清纯跳脱的形态。
杨煜接过线团,出神地凝望着远处天边的纸鸢,手中棉线缠绕。
他绕了绕,忽然手中一个用力,把丝线从中扯断了。
☆、第6章 牵丝(6)
凝木一声低呼:“你干嘛把线扯断呀?!”
杨煜凝望着被疾风吹远的纸鸢,神色晦暗不明。
风扬起了他的发丝,长袍也猎猎作响。
“……没什么,只是从前也和别人一起放过纸鸢,想起了她说的话罢了。”
“话?什么话啊?”
“……她说过,她其实并不愿意放纸鸢。因为它们是这世上最不自由的东西,明明唾手可及那一片天空,但身后总还是有一条线牵着自己。这样子的自由,实为不幸之至。”
“线?”凝木低声应了一句。
“是啊……是线,牵着它无法飞得更高,也掣肘着它的行动……”
“那……阿煜,你能告诉我,是谁跟你说过这番话的吗?”
杨煜摇头一笑:“是谁说的,朕已经忘记了,想必她也一样,都忘记了……”
凝木绞着手中罗帕,低头垂目不语。
杨煜仰着头再凝视了一番天边的纸鸢,直到纸鸢已经看不见,才回过神来一般笑笑。“时候不早了,也该回行宫了。”
“……”
“阿凝?怎么,不开心了?”
凝木仿佛被惊醒一样地摇头:“没有!……没有。我……我在想事情。”
杨煜看着她低头的模样,微微一笑,手伸到她头顶轻轻抚了抚。“明日朕再带你来这打猎,如何?”
“……好啊。”凝木点点头,手微微握着罗帕,轻声应下。
丝丝络络,缠绕奴心间。
“嗯……浩浩汤汤,一时无涯!”
“这个是……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这、这个……”
“这个是……”
烛火幽幽,凝木眼也不眨地盯着杨煜提到她跟前的宣纸,蹙紧了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半晌,她带着疑惑和遗憾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这几个字啊,念作‘今时不见古人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今时不见……古人月?”凝木认真地随着他默念了一遍,再次摇头。“这是……什么意思?”
杨煜收起了手中的宣纸,懒散地靠在案几边上,拿起桌上一杯酒,对着那照不进殿堂月光的冷月遥遥举了一杯。“意思就是——”他轻描淡写地一笑,仰头饮下杯中酒。
“如今的人见不着千百年前的月亮,可这冷月却见证了一批又一批的浩荡红尘,清清冷冷地……挂在天上,冷眼瞧着我们这一群红尘中人来来往往……呵……”
“……我不明白。”
“你这一回该明白了,”杨煜搁下酒杯,忽而一笑。“就比如今日的阿凝见不着昨晚的月亮,可今晚的月亮,却见过昨日的阿凝。”
“这个我懂。”凝木扬起一抹笑容,坐在椅上转了转身,发间的朱钗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可这有什么意义吗?我见不着昨日的月亮,可我能见着今日的月亮啊,明天的我,自然也能见着明天的月亮。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杨煜哑然笑了起来:“是没有什么好悲伤的,罢了罢了,阿凝,你的心可长出来了?”
“心?”凝木一愣,下意识地抚上胸口,垂了下头。“我本是死物蒙灵,只是个精怪而已,又怎么会有心?”
话音未落,她又抬头笑道:“不过我知道国师为何把我送给阿煜,因为阿煜说了能给我一颗全新的心。虽然我现在没有真正的心脏,但阿煜的心就是我的心,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烛火重重之下,她的笑容是那么的耀眼纯洁。
杨煜似是看呆了一般直直地盯着她,半晌才俯身下去,稍稍眯了眯眼。“好,阿凝,朕记住你这话了。”
“也希望你……不要忘记。”
“我怎么会忘记呢?”凝木歪了歪头,有些不解,双眼水灵灵地眨了一眨。“我说过了,你的心就是我的心,你不会忘记,那我自然也就不会忘记了。”
杨煜如深潭一般冰雪漫天的双眼紧紧盯着凝木,半晌,他抚额大笑起来。
“好!你说得对!朕的心也就是你的心,朕不忘记,你也不会忘记……阿凝啊,遇到你,真是朕这一生中最不后悔的事。哈哈哈哈……”
杨煜眼底毫无笑意,可他的笑声却在殿中回荡了许久,直到大殿上的烛火渐渐暗下,直到那两个人的身影渐渐隐去,直到殿上又被照得灯火通明一般亮堂。
又是一阵斗转星移。
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上,杨煜一身龙袍,脸色铁青地立于前殿,在他面前正跪着一名身穿大红凤冠凤袍的女子。
那女子面容姣好,可第一眼看去留下深刻印象的竟不是那一张绝色面容,而是她脸庞上仿佛与生俱有的一种威严。
她面上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毅与威严,双手托着圣旨卷轴高举过头,缓慢而又郑重地一字字道:“请陛下下旨。”
“荒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杨煜一甩袍袖,神色满是震怒。“皇后,朕看你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平日里性子也一向温婉柔和,怎么这一次也随着那些糊涂东西闹起来了!”
“陛下错了。”皇后不卑不亢地回道,语气却是坚定无比。“臣妾一心只为陛下,只为这天下苍生。陛下若是嫌宫中欠缺佳丽,是臣妾的失职,臣妾自当领罚。若陛下想要新人,臣妾立刻就能给陛下找上一家世才学双全的貌美女子,陛下也无需为一介精怪沉沦。”
“沉沦?”杨煜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他走下前殿,俯身用手捏住了皇后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