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有……我没有要你帮他。”
“我……只是想让你,”她垂眸,又一滴泪滚落下来。“解除我身上的咒术……没有……没有……”
“没有要我帮他?还是心中无怨无恨?”
“我……”
凝木张口结舌。
苏晋看了,不知是无奈还是嘲讽地摇了摇头。“罢了,我与凝木姑娘好歹也有一段缘分,既然都已经找上门来,有求于我,我也不能……太为难人啊。”
凝木一听,眼中便闪过一道神采来:“你……你同意为我解除咒术了?”
苏晋缓缓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谁也无法绝情。凝木姑娘既然如此苦苦哀求,我又怎好断人后路?只是前月宫中有狐妖大闹皇城,我为了降服它,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直到今日还有伤在身……这样吧,今日我是不能为凝木姑娘解除咒术的了,不如等到一月之后再来解咒,如何?”
“你、你要说话算数。”许是苏晋之前的印象给她留得实在不好,即使凝木面上流露出了期待之色,但她想了想,还是有些谨慎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换来的自然是苏晋的一番轻笑。
“呵……那是自然。我苏晋说过的话,从来不会违背。解咒之事,一月后进行。”
他的声音缓缓飘散在渐渐聚起的浓雾之中,似真似幻,如梦如露。
周围渐渐被浓雾包围,我正为这南朝苏晋与史书工笔所不符的气魄与性格暗自感叹时,却见苏晋自薄薄的雾气那方看向我这里,眼神并不锐利,却带着万年寒潭半的冰寒冷漠。
我一愣,登时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下一刻,就看见他似笑非笑地轻呵了一声,低头再次专注于案几上的各类古籍中。
他……刚刚,在看我?
不,不可能,这明明只是凝木的记忆,就算他苏晋上能通天下能入地,就算他拥有一双天生良目,也不可能看到我。
一定是错觉,错觉……
周围浓雾散去时,已经时过境迁。
皇宫还是那个皇宫,金銮殿还是那个金銮殿,只是殿上正坐之人已经不复当初的神武飞扬,英俊的面孔上明显有了时光留下的刻痕,面色也有些颓废,只有那一双深如寒潭的双眼,一如当初,没有变化。
一言官上前谏道:“陛下,自淮南一带已有十年旱涝不断,今秋又颗粒无收,请陛下开仓赈粮。”
又有一人从凳上站起,行了一礼:“陛下,三圣水患严重,附近已有瘟疫蔓延,请陛下明示。”
“陛下,西王近几个月来不断操练西晋军,恐怕……”
“陛下,李时守……”
“陛下……”
一时之间进谏不断,杨煜坐在龙椅之上,面露疲色与不耐,但仍然皱紧了眉听那些官员们说下去。
过了半晌,在那些官员进谏完毕后,他目光闪了闪,道:“着,淮南开仓赈粮——”
“陛下,”忽又有一人站起,“国库余粮所剩无几,若是再次开仓赈粮,势必会不留颗粒。望陛下三思!”
“陛下,恕臣直言,淮南一带旱涝已久,当地知府却一事不做,理当问斩。”
“陛下,淮南饥民众多,难民连连!还请陛下……”
耳边顿时吵嚷之声不绝,杨煜皱紧了眉,一掌拍在龙椅扶手背上,厉声喝道:“好了!不要吵了!整天就知道吵吵吵,没有一个人有决策拿得出手的!你们说,朕要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自尉先生去世之后,还有一人能给朕一个有用的建议吗!”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寂静。
杨煜烦躁地皱紧了眉,正要挥手退朝时,忽有一人站起出列,很是恭敬地鞠了一躬。
“陛下此言不错,自尉先生去世之后,我等皆无佳策进言陛下。只是陛下可曾想过,尉先生为何去世?”
“——他正是进谏陛下不成,以死进谏,血溅朝梁!”
“——全因,妖女一事!”
☆、第9章 牵丝(9)
此话一出,朝堂上的气氛顿时就诡异了起来。
有人低声喊了一句,又因为杨煜坐在上位而不敢太过张扬放肆。
那站起出列的人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一般,直挺挺地在大殿中立着,虽是低头垂目,却是任谁也能看得出他说此话时满腔的不服与愤怒。
杨煜稍稍眯起了眼,支着头看向那人。
“哦?妖女之事?朕倒是想问问,那妖女,指的是何人啊?”
那人嘴角微微扬起,却是再度恭敬地鞠了一躬。“陛下既然心里已经知晓,又何必问臣呢?”
“大胆明德!”杨煜尚未发话,他身边的高公公却尖细着嗓子一甩拂尘,责骂了起来。“陛下好言好语地问你话呢!为何不敬?”
“高公公,”名唤明德的人微微欠了欠身,“我在和陛下谈论家国大事,几时又轮得到公公插嘴了?”
“你——”
“那依明爱卿之见,”杨煜抬了抬手,阻止高总管继续说下去,看向殿中之人道,“既然这宫中有爱卿所谓的妖女一说,朕又该如何呢?”
明德仍是低着头,恭敬道:“臣,不敢妄言。”
杨煜便微微扬了扬嘴角,忽地一手用力拍在扶手龙头之上,厉声喝道:“既然不敢妄言为何还信口雌黄!明德,你真当这朝堂之上是你随便胡乱造谣之地?!”
“臣,不敢。”
“陛下!”明德话音未落,便又有一人站起启奏道,“臣有一事启奏。”
“说。”
那人行了一礼,方道:“自文德皇后薨后,宫中无后,臣启奏陛下,选秀封后。”
“哦?那依众爱卿之见,何人能担当起皇后一位?”
“宸妃娘娘品行甚笃,贤淑良德,臣以为,宸妃娘娘可为后。”
“陛下,臣也有一事启奏。”明德微微一笑,再次行礼道。
杨煜轻哼一声:“说。”
“自先太子薨后,东宫无主,陛下年事已高,臣斗胆,请陛下立储!”
金銮殿上光影交错,天子阁帷幔重重,那鲜艳的红色泼成了旧年的陈漆,金龙缠绕的雕梁画栋也被风吹雨打,再不复十年前的雄伟壮丽。
杨煜已不再是当年英明神武的少年天子,凝木却仍是当年那一张绝世无双的面颊,肤如凝脂,眉黛烟缈。唯一不同的,便是她身上已经披上了紫红的宫纱,凤簪发鬓,额间也不再是当年一水花钿,而是被人点上了鲜红的朱砂。
那个大臣在朝堂上所说的宸妃娘娘,莫不是指的她?
“阿煜。”不过,即便凝木穿上了紫红纱衣,妆容也相应变得浓了一些,眉眼之间却还留着当年的几分清纯。她见杨煜正坐在榻上头疼地捂着额头,原本正在抚琴的手停了下来,披着迤逦的纱裙缓缓来到了杨煜身旁,低头关心道,“你怎么了?头疼吗?”
杨煜抬头看了一眼,又紧皱着眉闭上了眼。“无事,不过是有些受凉了,不碍事的。”
“那……那没事吧?要不要叫御医来看看?”她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轻轻地拭去杨煜额头上的汗水。“你看你,都出冷汗了。”
“朕没事。”杨煜的声音有些低沉,似是非常疲累。
凝木想必也是看出来了,她有些犹豫地收回帕子,轻声道:“那……你睡一会儿?”
“现在睡不着,也不能睡,书房里也还有一大堆要朕处理的奏折,最近积压得太多了……”
听了杨煜无力的话语,凝木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眉间便染上了几分忧色:“那些奏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批阅完毕的,阿煜,你还是睡一会儿吧,我给你点上安神香。”
她说着也不待杨煜回答,转身撩起帷幔,拿了一个小巧的香炉过去,点上了一段安神香。
“今日,有人和朕启奏,让朕立你为后。”
在凝木小心翼翼地燃上安神香时,杨煜忽然开口道。
凝木的动作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燃香。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香炉中渐渐散出了檀香的袅袅烟熏,在凝木附近弥散开来。
“我……我知道阿煜心中的皇后只有纪姐姐一人,”过了半晌,凝木放置好香炉后笑了笑,转身背对着杨煜,说道,“我也知道自己没有那个份量和能力,所以……阿煜你不用担心,你的后位,永远都只会有纪姐姐一人的。我……我只要能够待在你身边,就足够了。”
她的手无意识地缠上垂至腰间的发丝,绕了一会儿后又回头笑着帮他放下帷幔,“不说了,阿煜还是快点睡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杨煜缓缓躺倒在榻上,头枕着青花古瓷枕,在明黄色的帷幔中把脸朝向凝木,缓缓说道:“阿凝,你……帮朕再弹一曲……嫁郎君吧。”
“……好啊。”凝木转过身,一步步朝着三门外的殿中走去,“我谈了,你要快些入睡。”
“好……”
嫁郎君,这首闻名后世的曲子,正是当年的文德皇后纪芷韫所作。
幽幽琴声在殿内悄然响起,一弦一弦,一缕一缕,如这殿堂之内飘散的檀香一般,缓缓飘向龙床之上躺着的那个人,飘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