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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人独立 (晏几道)


  直到天黑下来的时候,师父说:“好了,今天就到这。”落花才算是解放了。
  师父径直回了屋,落花探下床榻,腿脚酸麻不已,怎么也迈不开步伐,她又在榻上呆坐了片刻,忽然想起她六岁那年第一次打坐,师父写得那半阙词。她走到几案前,提起笔来,在宣纸上笔走龙蛇: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写完后,还是觉得心里憋了一股气,没地方发泄,因着昨日没好好睡觉,又觉得头昏眼花,疲累不堪。天已经黑了,正犹豫着是不是回屋睡觉,师父却抱了伏羲琴从房里走了出来。
  他在对面坐了下来,把琴随意的放在落花面前,轻声说道:“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落花袖里的指尖却莫名的一阵痛楚,心有余悸的说:“师父,我只会一曲,《凤求凰》……”
  “那就《凤求凰》吧,回头我再教你别的曲子。”
  落花把琴身挪过来,摆正了位置。秦子净不去理她,也不再与她说话,随意的在几案上拿了一本书看,等了半天都不见她弹琴,这才抬头,询问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落花被看的六神无主,忙将手按在琴弦上,“撕拉”一声响,一道刺耳的弦音打破了原本的沉寂。
  “是忘了怎么弹吗?”秦子净疑惑的询问,声音温和,“今日打坐你便心绪不宁。”
  落花的心往下一沉,又想:师父怎知自己心绪不宁?他当时不也在打坐吗?莫不是他自己也不专心?但她却不敢这样问他,只悄声说:“我……许是昨夜睡得晚,今日精神不好,所以总不能专心。”
  听闻这话,秦子净愣了一下。落花这才想起,师父昨夜弹琴本就不想被自己知晓,现在自己这么说,岂不是暗示自己全然知晓了?为免尴尬,忙又解释:“许是换了新环境,最近总是睡不着。”
  秦子净点点头,不再看她,寻常的语气说道:“去休息吧。”
  落花原不想弹《凤求凰》,在她看来,这是师父和钟离沫互相唱和的情曲,每次弹来,心里总不是滋味。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只是他的徒弟,怎能再去介意这曲子呢?而且她更不想扫了师父的兴致。
  想到这里,她深深的吐纳出一口气息,强逼着自己沉静下来,轻启指尖,拨弄着琴弦,悠扬的琴音在她慢走的指下缓缓流淌。
  

  ☆、花褪残红青杏小

  
  在这略带哀伤的琴曲里,秦子净脑里浮现的不是钟离沫,不是那年他们在竹林诀别的画面,而是那个爬出襁褓的小婴孩,他在桃花树下抱起了她,她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骨碌碌的盯着他看。
  而眼前这个抚琴的少女,却给他一种陌生感,他没法将她和襁褓里的婴孩联系到一起。她是那夜桃林醉酒与他犯下错事的女子;是仙魔对峙一心求死,只为见他一面的女子;是身着嫁衣站在魔宫外面,仰头看他,欲哭不哭的女子。
  此刻她低眉抚琴,沉醉又专注,又好像是在他的心上架了一把琴,她那纤细的指尖拨弄的不是琴弦,是在挑拨他的心弦。
  秦子净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当初在阑珊谷,他甚至忽略了她的存在,她说他从没对她笑过,兴许是吧,十几年于五百年来说不过是一个瞬间,他一个人生活太久,以至于很多时候他都忘了谷里还有一个她。即便记得的时候,他也一直把她当成小孩,这次却不同,她是那个一身火红嫁衣,立在雪地里的亭亭少女,也是眼前这个低眉抚琴,依然叫他师父的他的徒弟。
  她长大了,他再不会也不该再忽略她,可她却跟从前不同了,从前的她总是很多话,总是跟着他,围着他,喋喋不休,现在的她总是很沉默,又会莫名的发呆和走神。是呢,她嫁人了,有了身孕,又失了孩子,这一系列的遭遇和打击,难怪她会改变。至于她的孩子……是他出手慢了,不知她的心里有没有怪过他?
  “师父?”
  不知什么时候琴声停了,烛光将那着青衫的俏丽身影,拉的更长,投映在一旁的书架上。
  “师父,你走神了?我已经接连弹了三遍,我……我去睡了。”灯下那青衫少女站起身来,他目送她离开。
  直到她走了好大一会,他才回过神来,只手抚上琴身,罩着那弦丝,若有所思。忽然伏羲琴下压着的宣纸上“落花”二字映入他的眼帘,挪开伏羲琴,见那纸上写的是一首《临江仙》的小令: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字迹凌乱、豪放又大气,全不似一个小女子的手笔,书的却又是这样缠绵悱恻的情思。她为何要写这词?“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当时又是何时?小苹又是谁?莫不就是曾经逼迫于她,又甘心为她跳下诛仙台的那男子?昨晚她又说了那样的一番话。
  那……那男子与她也是匹配,也算得郎才女貌。那日魔宫外面,他与她,他们两人都是一身红衣,他站在她身旁,牢牢拉着她的手,举止随意洒脱,神色羁骜不逊,满满的自信中又透出难以驯服和驾驭的野性。尤其是当他从他手里抢走红盖头的时候,他的眼里流露出的除了胜者的得意,更多的是藏匿不住也无需藏匿的挑衅之意。
  秦子净的内心一阵失落,轻轻将那写了字的宣纸对折了一下,悄悄放进袖里,不自觉的看了旁边的门帘一眼,抱着伏羲琴,满腹怅惘的回了房间。
  落花白日随着师父修炼学习法术,晚上在书房写写画画,甚至他还教她新的琴曲,转眼便过了一月有余,院里的杏花尽数落去,细小的绿叶下浮现出一层青色的小杏。师徒两人都各有心思,但是在这样有点暧昧,又努力想维持现状的状态下,他们相处融洽,甚至还很是享受和珍惜这样的时光。
  秦子净还好,他一贯顺其自然,不同的是落花,她把与师父的每一天的相处都当成是一种恩赐。每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的时候,都要把今天师父与她说过的话,细细回想一遍,如果那天师父对她笑了,她要兴奋一整夜,都睡不着觉。
  有时候两个人的关系模模糊糊的,反而更让人着迷,也更能长久;捅破了的窗户纸,往往要做决定,很难再维持现状。
  这日秦子净对落花说,他要带她去海底的某处看看。落花犹豫了:“今日不修炼了吗,师父?”
  “怎么?你竟不想出去吗?”
  “‘此心安处是吾乡’,待在这里,待在师父身边,我哪也不想去了……”
  秦子净嘴角微微扬起,随即止住,一个笑容又淡了下去:“去过你就会喜欢了。”
  落花顺从的点了点头。
  秦子净叮嘱她:“海底压力大,你内力薄弱,魔力又没有激发出来,切不可起了小孩儿心性,要待在结果里,不能到水里去。”
  落花点头应是。他们搭乘的结果跟上次一样,这次秦子净没有忽视,给结果安了灯。落花贴着结果,看着外面偶尔游过的鱼儿,深海的鱼儿较少,也没什么可看的,不多一会她就失了耐心。
  秦子净立在一旁,看着她百无聊赖的样子,没有开口。落花按耐不住,问道:“师父,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不知道还在不在了,还是当初在袭月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是师父你跟钟离沫一起来的吗?”提到当初的袭月,落花就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钟离沫,许是实在无聊,许是这些时日的师父不那么冷淡,她才敢这么问他。
  “不错。”
  落花“哦”了一声,又问了一句:“师父你跟钟离沫是怎么认识的?”
  “在阑珊谷的时候,记得你问过我。”
  “师父你……你怎么会喜欢钟离沫呢?”落花犹犹豫豫的,半响才道出这话。
  “怕是你想问的是这句吧?”见他声音平和,话里还隐有笑意,丝毫没有气恼的样子,落花这才放下心来,听他又说,“因他是男子,还因为他不如我,所以你觉得我没有喜欢他的理由?”
  落花点点头,忐忑的问他:“师父你还喜欢他吗?他如今……”
  “他如今娶妻生子,人到中年,又是一方掌门……”秦子净接过落花的话,幽幽说道,“是呢,一切都变了,可能让我喜欢、念念不忘的是五百年前的钟离,不是现在的钟离掌门。”
  “现在如果他还愿意随你归隐,你……”
  秦子净微微摇头:“已经过去了。”
  真的能过去吗?落花想起了她的过去,师父的过去容易过去,她的过去,却在她的身上烙下了奇耻的烙印,便再难过去。
  “你,你与……”秦子净开口,却忽然又停住,落花转头看他,见他美玉一样的脸庞微微泛红,像喝了酒一般;眉宇凝结,一向冷淡漠然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得的窘态。
  “师父?”落花不解的询问,也在猜测他想问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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