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再次回到青苑时,时间已是次日的黎明。从表面来看,两人并没有什么异常,然而有谁能清楚个中纠结?昨夜的一场淅沥小雨一直下到天明才终于舍得停,巫小婵和叶孤舟就在那条小巷里一家人的后门门檐下一直坐到雨停。巫小婵一直一言不发,看得他心疼。雨虽不大,但冷沁刺骨,他让她缩进自己怀里,两人相拥取暖。也许一回到原来的世界,她就会忘掉这个时刻,但这一刻毕竟存在过。她可以不在意,或许,他也可以装作不在意。
两人回到夕枝的阁楼小院时,夕枝和齐奕正坐在铺着大红绸子桌布的圆桌前,桌上的东西看样子一口都没动过。夕枝脸上尽是担忧的疲态。巫小婵一进屋,她就急切地迎上去,握住的手石头似的冷硬。夕枝赶紧把那双手捏在手心里反复揉捏,以让它们尽快暖和起来。“手怎么这么凉?没事吧?”一向待夕枝向待亲姐姐似的的巫小婵第一次冷漠得抽出手,在其他人惊疑的目光中慢慢走向齐奕。君王正襟危坐,静待她的下文。这个让人看不透的小姑娘会对他说什么呢?
“齐奕,”她直呼其名,问,“你真的能保护姐姐吗?”这个问题听起来似乎有点儿可笑,但事实却不然。齐奕认真地说:“你可以相信我。”他没有用君主之于子民的自称,这便足矣——巫小婵这样想着。她并不是不可理喻的人,也并不糊涂,相反她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三年前,父亲巫修臣和母亲越婉和和气气离婚,各自组成新的家庭,也是在三年前,“时光”小店的第十七任店主,那个温和淡然的男子竹音来到她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已经成为“一个人”的她。他说过要陪自己一生一世,说过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离她而去,他也不会丢弃她不管。可现在,他在哪里?竹音,这万万个世界,我要到哪里去寻你?你说——小婵,我们其实是同样的人。那我和你,到底算是怎样的人呢?我不懂,我到底要到哪里去问你?这么些誓言和承诺,一句句的,到底哪句能信?
两年前,巫小婵因为小店里的一件“东西”来到这个世界,意外与夕枝结缘。她把她当作亲亲的妹妹,她也把她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亲人。当齐奕出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终究留不住这个姐姐,只是无法可想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姐姐,你说不求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只愿与君携手,厮守终身,这个“君”,你可一定要抓住。做妹妹的不能太自私,妄想拥有全部的你。我不能对不起你。
“夕枝姐姐,君姐夫。”巫小婵在两人面前跪下,触地叩首,“妹妹小婵,祝您二人一生一世,只如初见。”
天子纳妃,皇家排场自是无可挑剔。最后巫小婵只要走一件东西——一幅齐奕最好的宫廷画师作的画。画上齐奕和夕枝都穿着大红的喜服,执手站在皇城高楼之上眺望远方。郎才女貌,当真一对盛世佳偶。巫小婵送给他们的是“时光”里的一件东西。“这对东西,在我的家乡叫做‘戒指’。小婵没有什么贵重东西送,只有这对戒指,它们的名字叫‘指连心’。戴上它们,从此你们二人就是真正的心肝儿连着心肝儿,一个人的高兴,另一个人会感觉到,一个人伤心,另一个人也一样会痛苦不堪。这东西一旦戴上,除非身死魂灭,否则就再也别想摘下来。姐姐,君姐夫,小婵只希望你们一世安好。”
巫小婵和叶孤舟乘坐的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皇城的中轴线上。夕枝靠在齐奕怀里,眼泪一刻也止不住。此时两人指间的戒指突然紫色流光一闪,齐奕抱夕枝抱得比刚才更加紧。他眼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得更加深邃而幽暗。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真的感受到一种浓重的悲伤,心里像是突然缺失掉什么一样难受,而这正是夕枝此时此刻内心的真实感受。夕枝固然是巫小婵生命中不可取代的一部分,其实,对于夕枝来说,巫小婵这个妹妹又何尝不是她的生命所无法割舍的呢?
平稳行驶的马车中,叶孤舟小心地抚摸着青箜剑剑身上深浅不一的剑纹,说:“你给我的这把剑,好像没什么用武之地。”巫小婵掀开车帘,漫散地过眼行车一路的风景,轻飘飘地说:“以后用得着它的地方还有很多。你要修炼配得上这把剑的剑术,别让它受委屈。”听到这话,叶孤舟倒是真委屈:“说得好像我还配不上一把剑似的…”“配得上配不上,以后你才知道…”
第五章 未步湖
黑色六月季,对于即将踏上中考独木桥的初三学子们来说,简直是噩梦一般的时刻。即使是平时最跳脱的躁动的少男少女,此刻也不得不在毕业的重压下埋头于书山题海之间。然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例外,比如巫小婵,比如叶孤舟。一个是平时沉默寡言、行事甚为低调、长相毫不起眼、很难被人注意的转学生,一个是为人大方热情、做事认真严谨、品学兼优的苏市三中校草,近些日子旷课之明目张胆堪称无人能及,闻之咋舌。
班主任杨柳抱着课本走进教室时,巫小婵破天荒的没有在睡觉或者是走神,而是认认真真在复习历史课本——至少从表面上看她是很认真的。她不禁欣慰地点头,挺胸抬头精神饱满地走向三尺讲台。“同学们,准备上课!这一节课我们…”“老师!”巫小婵突然站起身,人人都看好戏似的把她给盯着。“巫小婵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老师,对不起!”她抱歉地弯腰鞠躬,说,“我…我突然有点儿急事儿要请个假。对不起!”巫小婵的背影已消失,她的声音却好似还留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杨老师的脸色瞬间精彩无比。胡小姝眼珠子不安分地乱转,突然无声地笑起来。她不合时宜地竖起历史课本,大声而刻板地念诵到:“评价历史人物主要从这几个方面着手,一是…”
巫小婵气喘吁吁地跑到初三六班的教室门前,大喊到:“老师,等等!“岳松陶正要关门,就见一个女学生跑过来,一脸焦急,于是连忙问:“这位同学,你…”“我找叶孤舟,请您让他出来一下。”叶孤舟敏感地抬头,一眼就看到正在门口站着的巫小婵,知道肯定又是小店里有事,不过看她样子这么急还是第一次。他赶紧跑出来:“小婵…”巫小婵二话没说拉起他就跑,干脆而大胆得让人目瞪口呆。岳松陶僵在门口,表情和杨柳一般无二。
接下来的事值得叶孤舟记一辈子,虽然这并不光彩。眼看着他们跑的方向不太对,他赶紧提醒:“小婵!楼梯在那边!这边是厕所!”两人跑起来嘴巴灌风,声音听不太真切。巫小婵回喊:“就是这边!”叶孤舟一愣神间,就已经被拉进一个四周贴着白色瓷砖的狭小空间里。隐约记起刚才一瞥间看到的标志,他耳根子瞬间红透。巫小婵却并没留给他羞愧的时间。她当先跨进一个小间里,把着门唤他快进来。他眼睛不受控制地乱瞄,墙壁上、垃圾篓里,鼻子周围的气味逼得他简直不敢呼吸。当第二只脚也踏进那个更加狭小的空间的同时,他听到“砰”的一声关门声,眼前瞬时一黑。待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时,入目的却是青砖铺就的地面,排列整齐的红木货架一眼看不到尽头。几盏宫灯朦胧透出昏黄的光,还有同样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蜡烛在两边墙脚寂寂燃烧。几张雕花木椅,一张半人高的几案,一壶似乎还冒着热气儿的茶。他刹那间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时光”。巫小婵说过,世间任何一道门,都是“时光”的门,有门的地方就有小店。
“青箜呢?”“在这儿。”叶孤舟闭上眼,双手平摊在胸前,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他的手上就泛出青玉色光芒。青光渐盛,最后凝成一把剑的模样,剑纹流光如水,正是青箜。巫小婵赞许地对他点点头:“这招‘小天墟’练得不错。走吧!”说完,她把刚刚关上的雕花木门再次拉开。
这次他们来到的地方让叶孤舟有些意外,因为这里是…“未步湖?”正对未步湖的地方有一个杂物堆放间,里面都是些扫帚、拖把、坏掉的桌椅板凳之类不值钱的东西,除清洁工阿姨之外,几乎没什么人会进来。这道门的锁早已坏掉,也没有什么人在意,不想竟成就巫小婵的方便。
她小心翼翼把门关上,门里肮脏潮湿的气味儿在最后一刻猝不及防钻进她的鼻子,她不禁皱起眉头。“未步湖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你不可能不清楚。”她说。叶孤舟没有否认,他的确曾看到过一些“东西”,但并没在意。未步湖有过很多传说,这些传说早在第三中学落成之前就已经存在,最早甚至能追溯到四五百年以前。那些传说多荒诞无理,有的听起来诡异莫测,难辨真假。有一个说的是,曾经有个渔民从未步湖里打捞出一条很丑的鱼,鱼身惨白色,眼珠却通红。渔夫仗着自己见过许多说不出名字的鱼,胆子大,把鱼带回家。可就在准备剖鱼的时候,突然从鱼嘴巴里钻出来一条也是惨白色的小蛇,一溜烟儿就跑得无影无踪。渔夫方觉这条鱼有些诡异,恐是什么不祥之物,于是第二天就把鱼剁成肉泥在太阳底下曝晒,最后一把火烧得个一干二净,籍以此消灾除祸。但怎料更加诡异的事从此接连不断。先是渔夫水性极好的小儿子莫名其妙淹死在未步湖里,再是大儿媳妇怀胎十月竟然生下一只蛇蛋。渔夫这才惊觉自己一定是触犯到什么禁忌之物,于是不敢再在这儿住下去,举家搬迁,从此再无音讯。可有村民说就在渔夫一家搬走的第二天,这人看到渔夫一家人自己一个个跳进未步湖里,却始终不见浮上来。此人叫来村民帮忙打捞,却什么都没捞到。他说的这件事儿也没多少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