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巫小婵无法自信到不用一点儿小手段,但是,这世上真有人是天生的戏子。虽然她还算不上其中之一。他们想掩饰和试探的,在一切虚情假意中,都使人混乱并且糊涂,然后再从这混乱和糊涂里生出明白来。一切真相,终在眼底暴露无遗。
梨花千万树,偶尔一两株米分嫩的桃花竟都沦落到陪衬的地步。可见,世间高贵和低贱,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第五十三章 最重要的
一回到美婻殿,巫小婵就换下那身儿扎眼的白衣。戏是做给别人看的,如果没有观众,再好的妆都没有意义。夕枝仍然睡着,如若没有人来唤醒她,她将一直这样睡下去。这样远离一切苦难和纷争,多好——巫小婵想,生之痛苦,死之安宁,哪有什么分别?
那天,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叶鹿舟一直在做一件事。他从单层铁架子床的底下挪出来一个小箱子,黑色的,有点儿小得可怜。他还记得这是那个人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似乎也是唯一一件礼物。它的由来叶鹿舟早已经忘记,但脑海里却一直记着那天他得到这个小箱子时的情景。
那个人站在他面前,把箱子抱在胸前,用郑重的语气说:“叶鹿舟,我把我最喜欢的东西放在里面送给你,你一定要保护好它,不能让它受到一丁点儿伤害。不然,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很难想象一个小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早熟总是让身边所有人惊惧。小小的叶鹿舟当时有点儿害怕这个箱子,因为那个人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事。
人们总是因为未知而恐惧,他眼里的世界就是叶鹿舟永远也触摸不到的未知。他很害怕这个被叫做“怪物”的人会在里面放什么可怕的东西,那东西或许有一张血盆大口,能把自己整个儿的吞掉。但当他颤颤地把箱子接过来时,才发现这东西很轻,空空的没什么分量。叶鹿舟在那人严肃的目光中掀起盖子,一抬眼就看到一张脸。他笑,那张脸也笑;他做个鬼脸,那张脸也对他做一个鬼脸。小小的叶鹿舟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在箱子盖中央嵌一面镜子,里面却什么也不装。你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呢?直到那人离开以后,叶鹿舟慢慢长大,才渐渐明白那天那人说的话。可惜的是,他再也没有机会找那个人证实。
箱子明显是尘封已久的模样,盖子上积起厚厚一层灰,手一抹就是五道清晰的手指印,像是半边鹰的翅膀。箱子打开,他一抬眼就看到一张脸——这张脸正处在青涩与成熟的交叉时段,帅气、青春、张扬、桀骜不驯。红色的耳钉艳得惊人,也邪气得惊人。他自嘲一笑,嘴角扯到一半却突然僵硬。
叶鹿舟从镜子上移开视线,紧紧抿着唇,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箱子太小,他曾经抱怨过这一点——根本就装不了什么东西。把这个箱子掏空也没掏出多少东西来,这都是在他走之后叶鹿舟放进去的——对于他来说过去最珍贵的回忆。有上幼儿园的时候被老师表扬得到的第一朵小红花,有折断的铅笔,有亮晶晶的石头,有摔坏的汽车人和变形金刚玩具,有钢笔头儿和瓷玩偶,最后,他的指尖停顿在一张照片上。这张照片的年代其实并不算多么久远,但还是已经泛出显见的黄渍来,这让它看上去特别老气。照片上依稀可辨两个男孩儿肩并肩站在一起,一样款式的衣服,一样高的个儿,只是一个笑得灿烂,一个却一脸严肃。他们不是双胞胎,长相却有七八分像。但周围的人很难将他们弄错,跟那个女孩儿说的一样,是因为他们仅仅是形似而已,神却完全不似。
叶鹿舟颓然地瘫坐在地,手里拿着那张照片,看着那人的脸,一直看,一直看…
脑子里一片混沌,一直有个声音在这片混沌中窜来窜去,说着“瘸子”、“贱人”这类话。巫小婵想睁开眼,却发现这竟成为一件艰难的事。喉咙很干,嘴唇也干裂得发疼,连吞咽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做不了。额头上覆上一个冰凉的物事,借着这点儿凉意,巫小婵勉强睁开一条眼缝儿。叶孤舟很是焦急地把她扶起来,垫着枕头让她靠坐在床上,伸出手去探探她的额头,说:“好烫!小婵,我们回去吧。你这个样子怎么能继续留在这儿?”
“水…”叶孤舟把水送到她唇边,她就着他的手小小的抿一口,喉咙的不适感这才稍稍得到一些缓解。“我不能回去…事情还没完,我怎么能回去?”“可是你病得这么重,这里又没有药,万一…”巫小婵艰难地抬手打断他:“小舟…你听着,吃药根本没有用,我并不仅仅是生病这么简单…这几天以来,我一直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看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可能是有人通过某种方式在向我传达什么,但是我的身体却因为自我保护而本能的排斥…两相争斗,所以我才会这样…不碍事的,休息一会儿就好…”叶孤舟还想再说什么,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没说出口。这个人一旦固执起来,他说再多也没用。
“那你好好休息,我让人做点儿吃的送来。”“哎——小舟!”巫小婵问他,“姐姐怎么样?”叶孤舟摇摇头,叹口气:“她没事儿。没人敢进殿打扰。倒是你,小婵,我原本一直以为你是最聪明的那个,现在看来,你同时也是最笨的那个。”“哦…怎么说?”叶孤舟扶她躺下,不放心的再摸摸她的额头,在她不知是玩味还是疑惑的目光中,慢慢地、慢慢地说:“你总是把别人当成人,而把你自己…当成神。”
“我不懂。”“不,你懂。”他在她额间印上一个吻,话从唇齿间溢出来,满满的都是疼惜:“我可以允许你脆弱一点,小婵,别那么坚强…”巫小婵闭上眼睛,脚步声渐渐远离。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响起,然后,宫人扫洒的声音、小厨房里舀水倒水的声音、七嘴八舌议论的声音、鸟振翅而飞惊落梨花的声音一起响起。鼻尖仍停留着温暖的味道,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明亮起来,倏忽又暗下去,一明一暗,如此循环往复,永不停息。
第五十四章 无长久
皇太后果真摆下接风洗尘宴,在满园的璀璨梨花中,巫小婵再次见到齐奕。人世间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种皇帝,不得不说,齐奕是她所见过的之中出色的一个,然而这并不代表什么。
“皇母,怎么没见汐妃?”
“汐妃近日身体欠安,一直在美婻殿里休养。皇母我没敢叫她来,若是有个闪失,你可是要怪罪我的。”
“皇母说的哪里话…”
皇太后拉着她儿子的手,说:“皇上,我引你见个妙人儿。你可曾见过汐妃的妹妹?”
“妹妹?”齐奕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难以捉摸起来,这是他在朝堂之上惯有的表情。所谓君心难测,更多的是刻意。巫小婵从密集的梨花中走出来,乐官奏乐,起——
这里有的是人想看看汐妃这个妹妹到底有多少能耐,比之汐妃,容貌显然不足,但舞姿如何呢?然而乐声响起很久,那个人都一动不动。不知受到何种力量的控制,好奇的人们不自觉的去看她的眼睛,然后他们就听到一个声音:“记住,你们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乐师们像是木偶人一样机械地演奏着提前排演好的乐章,悠扬、空灵,而华美。“小婵,你——”
“齐奕,”巫小婵直呼他的名字,“你知不知道姐姐的病?”
“病?什么病?”
“眼疾。”
“她有旧疾,早年落下的病根儿,治不好。”
“呵——旧疾?你相信吗?”
“不相信。”这个回答有点儿出乎她的意料。“小婵,”齐奕说,“这宫中的事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所以她受委屈就只能往肚子里咽?所以,就因为她爱你,她就只能落得这么个下场?”巫小婵仍然步步紧逼,“所以,就算她死——你也什么都做不了吗?”“小婵,夕枝是我齐奕一生所挚爱的女人,我知道她想要怎样的幸福…”“我是她妹妹!我比你更清楚她到底想要什么。”
巫小婵指着齐奕面前的酒,说:“这一杯酒预先是要在我为你跳完舞后赏给我的,你想不想知道这里面有几分毒?”齐奕盯着那壶酒,眼神不安地闪动起来:“他们若果真得寸进尺至此,我是不会手软的。”然而,一个人权力地位高如此,还是有掌控不了的地方。
巫小婵想起夕枝的眼睛,痛苦地说:“可是,这有什么用?”惩罚别人,已经被伤害的那些人就能变回来么?就能当作一切伤害都不曾发生么?几乎就在巫小婵说这句话的同时,西边的天空忽然浓烟翻滚,两个自以为看清这场低劣的戏的人,同时陷入深深的绝望。齐奕腾地站起来,帝王的沉稳早已不在,他高呼着:“来人!来人!”此时,又有谁听得见他的话呢?周围的这些人早已成为没有视听的木偶,陷入死寂的空白中。
那是哪儿?哪儿的烟火这么大?巫小婵只觉得自己的心正在一点点被掏空,身体像一堵经不起推攘的沙墙,轰然倒塌。每一刻,她都在死去。
坊间有言,是年春,三月,皇宫内宫失火。大火将美婻殿焚为一片灰烬,殿中宫人无一逃生,当然——也包括皇帝新纳的汐妃。几日后,权倾朝野的右相冯被查出勾结外邦,帝旨——诛九族,赐死帝后冯氏,冯家全族上下八百口人无一幸免。帝旨——天下冯姓人士,已为官者官降七品,未为官者,三年之内不得出仕。帝旨——追封已故汐妃秦氏为明德皇后,着香魂百年之后与帝同陵。时人莫不唏嘘,天下帝王家,富贵无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