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汐接过手机,是季叔打来的。自己跑到这儿来,他们肯定是没见着人正着急。“喂,季叔…我在附近的天桥,遇到点儿事儿…没什么大事儿,不用担心,我就是等得无聊,想到处走走…不用不用,我马上就过去。还是那个饭店门口吧…好,好,我马上就过去。”
挂断电话,叶鹿舟殷勤的把包递还给她。覃汐红着脸接过,走两步,又回过头来说一句:“再见。”“再见。”覃汐走着走着又开始小跑起来,这次叶鹿舟没有再追上去。他双手插裤兜儿里往另一个方向悠悠闲闲踱上两步,手从兜里一抽出来就是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他捏在手上一抖,又一弹,纸币欢棱棱地响。“钱啊,可真是个好东西…”他把钱揣回兜里,重新双手插兜,哼着有些低俗的调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不管是按何种方式,通过哪些人,有些人注定要相遇,逃都逃不开。
在这个十六岁,覃汐第一次与叶鹿舟相遇。此时的她尚不知道这个人会对她的整个人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而此时的叶鹿舟也同样想不到,这个女孩儿会怎样改变他的人生轨迹,会把他领向天堂——还是地狱
第五十二章 梨花繁烂
在覃汐乘车回家的时候,叶鹿舟也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他这一个月来第一次回家,如果不是遇到刚刚那个女孩儿,或许他连这一次也不会踏足那个地方。这里是京市东城区的一个花店,一楼用作卖花铺子,二楼是店主人家的起居住处。此时,离一年里最冷的时候的到来已经没有几天,铺子里的花却开得异常鲜艳,半点儿不知人间冷暖。然而花店里缺少人气,这鲜艳便更像是衰败前的垂死挣扎。
叶鹿舟晃荡着身子走进花店,一直揣在兜里的手在踏进门的那一刻已然拿出来,略微不自然的放在身体的两侧。牛仔裤上的口子这儿拉一道、那儿拉一条,铜色链子在行走间左右摇摆。他的左耳打着一颗耳钉,这是他回这儿之前在隔三条街的专替人打耳钉的店里打的,用的是从刚刚那个女孩儿那儿顺手牵羊得来的钱。他生平第一次花钱花得这么舒坦。
红色的耳钉非常之精致炫目,即使在这满眼的鲜艳之中也不容易被忽视。因为这一点儿红,他的整个人都变得更加邪气和妖魅。如果覃汐白天看到的是这个样子的他,那么她绝对不会把他和叶孤舟联系到一起。
花店开在这里,图的只是租金便宜,生意不说没有,但也是相当惨淡。楼上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女人的哭喊声,男人的喝骂声,叶鹿舟脸一暗,闷声不吭地往楼上走。一拉开门,一本书正正好飞过来砸在他身上,屋里极短暂的一静,接着又响起女人的哭喊声。
坐在那张老旧的皮沙发里的女人捂着脸哭,全然不顾及形象,哭一会儿又指着站在客厅中央抽烟的男人骂:“我当初怎么就瞎眼看上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你看看,这是你的儿子,你的好儿子!他学人混社会、偷东西、打架、赌博,吃喝嫖赌他样样都精!你看看他一天看的都是些什么下流东西!”叶鹿舟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收拾一片狼藉的餐桌和地板,菜色灰败,冰冰凉凉的,和着汤汁流得遍地都是。猜也知道他们肯定是饭没吃到一半儿就开始吵,一个泼辣、无理取闹、借题就发挥,一个木讷、没脑子,这得吵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叶国华,我们离婚吧…”女人擦干眼泪,说出这句话时异常平静,“他回来找我。他还爱着我,说不嫌弃我结过婚,要跟我在一起。”
叶鹿舟的相貌很大一部分是遗传于这个女人。她是少有的漂亮女人,即使已经是十五六岁少年的母亲,看上去仍然像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一样。
男人身体有些发颤,只能拄着膝盖慢慢蹲下身子,手指间虽然夹着烟,但兴许是因为嘴里太干太苦涩,一口也不敢往嘴里送。女人爱怜的抚摸着自己尚平坦的小腹,眼角仍挂着泪痕,却是很幸福的一笑——此时的她才真正像一个母亲,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母爱的伟大光辉。
“你不是问这个孩子是谁的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是他的。这不是你叶家的种!叶国华,你放过我吧,我们离婚…”
“砰——”男人突然站起来,一把掀翻面前的茶几,汤汤水水瓶瓶罐罐的声音响亮得恐怖,震颤着人的心尖儿。叶鹿舟说:“你们离婚吧。这样的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呢?我不要你们任何一个养,只要每个月给我点儿钱就行。”女人安静下来,男人也安静下来。这个家苟延残喘这么长时间,终于走到尽头。
叶鹿舟毫无预兆地将刚刚整理好的碗筷一把摔在地上,哔啦哗啦碎成一地。他说:“我问你们最后一个问题。我哥…是叫叶孤舟吧…”男人和女人同时一震!十几年来,这个名字是这个家里最深的禁忌。女人动动嘴唇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现在就在京市。我想,咱们一家人很快就会团聚…”
叶鹿舟终于摔门走进自己的房间。他靠着门滑坐到地上,把头深深埋在年轻的臂弯里。那句“咱们一家人”,不只是凄凉的多,还是讽刺的多。
“瘸子…”“小瘸子!贱人!”“贱坯子…”到底是谁在向她倾诉如此深重的苦难,那般支离破碎的、浓稠的悲哀?巫小婵从混混沌沌中醒来,睁眼的一瞬间,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闭眼又睁开,闭眼又睁开,如此反复几次才终于看清眼前的情景。她从床上坐起来,身体有些发软,自己一摸额头,果然——很烫。
“吱——”的开门声响过之后,叶孤舟手里小心地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药的苦味有些浓。叶孤舟坐到床边,把药递给她,说:“你有点儿发烧。这里没有退烧药,将就着喝点儿。”“这药是哪儿来的?”
叶孤舟敏锐地察觉到巫小婵的语气有些不对劲儿,皱着眉头端回那碗汤药就要尝。巫小婵连忙止住他,翻身下床,把那碗药放到桌上,说:“这药有问题。”“我跟这里的宫人说到太医院拿些治风寒的药来煎,借的…是你姐姐的名儿。”叶孤舟说完,也意识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脸顿时黑下来。
“果然是这宫里有人想害她。”
“难道是昨天那太医有问题?”
巫小婵摇摇头:“不一定是他。姐姐心里明白自己是被人害的,若不是信得过的太医,怕是不敢随便让人瞧。”巫小婵手指无意识地在碗沿上滑动,汤药因受到震动泛起些微小褶皱。她正在思考——叶孤舟知道,所以他没再说话,只等她待会儿自己开口。巫小婵不会善罢甘休,这是肯定的,重点只在于她到底想怎么做。“小舟。”颇久,巫小婵终于开口。
“我们就用最常见的那一招——将计就计。”
这一天,皇太后在梨花园摆宴,邀众嫔妃共赏梨花。喜白不喜红,似乎是这个世界的人普遍的审美观。美婻殿的汐妃身体抱恙,不能参加梨花宴,差人来请罪。座上的皇太后一笑:“不碍事不碍事,请什么罪!既然身子不适,那就该好好歇着。这梨花呀每年都有的赏,但这自个儿的身子可不是轻易能养好的。”
她朝站在小宫人身后的女孩儿一指:“这小女子该不是宫人吧?”女孩儿一身白衣从宫人身后娉娉婷婷的走出来,略矮身行礼,温仪有理地说:“民女小婵,见过皇太后。”“小婵,小婵…”皇太后略一笑,问,“是哪个姓?”“回太后的话,小婵随姐姐,冠一个‘秦’字。”“原来是汐妃的妹妹。你走近来,让我仔细瞧瞧。平日里倒不曾听过汐妃说起她有个妹妹。”
巫小婵轻声应是,袅袅娜娜走过去,跪坐在皇太后脚边,低眉顺眼的样子倒还真像一个规规矩矩的柔弱女子。在暗处盯着这边情况的叶孤舟愕然发笑。他倒是没有看出来,巫小婵竟还有这项做戏的本领。若不是早就认识她,知道她是个什么秉性,他说不定也会被她这副表面上的样子骗过去。她说的“将计就计”,到底…
皇太后执着巫小婵的手,说:“听皇上说汐妃入宫之前是个艺伶,你…”巫小婵把头低得更低,说:“姐姐与小婵并不是亲姐妹。小婵自幼无父无母,十二岁那年亏得是遇上姐姐才不至于饿死街头。姐姐于我,如衣食父母。”她说的倒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其中真心假意,难有人分辨得清。
巫小婵话一转,指着那远近的梨花,说:“太后您看,小婵这身儿衣服跟那梨花是配也不配?”这话说得着实有点儿逾距,但皇太后在宫中早就见惯说话小心翼翼的人,这回遇上个“天真”的小姑娘,一时心里喜欢得紧,半点儿也不怪罪。
“配,自然是配的。汐妃的舞姿是宫中一美,料想她的妹妹肯定也不会差。小婵可曾跟你姐姐跳过舞?”“曾跳过一段。”“那就好,那就好。皇上去围场狩猎已经足日,明儿一早就能回宫。我想给他摆个接风洗尘宴,小婵到时候跳上一段儿可好?他宠汐妃,想必也会喜欢你的。”对着一众嫔妃,皇太后道,“这宫里现添得个小姐妹,你们以后可得拿出个做姐姐的样子来。走吧,赏花去,今年这梨花开得是真好,明儿个皇上回宫,就在这儿摆接风洗尘宴吧…”巫小婵笑着走在皇太后身边,眼睛盯着那双描朱画翠的眼,异常悠远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