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电视屏幕闪成一条亮眼的白线。杜诺放下遥控器,继续埋头吃饭。作为客人,这样喧宾夺主的行为难免有些不礼貌。叶孤舟看向巫小婵,正对上她眼里万年不变的沉静悠远,便什么也没说。气氛突然之间变得有些僵硬,沉默持续良久。
杜诺一直等着巫小婵说话,无奈她惜字如金,他便只得率先开口:“西山假日大酒店的事情…我们的人正在调查,具体是怎样还不清楚…所以…”“所以,”巫小婵打断他的话,“劝我们不要插手对吗?”
杜诺抿唇不言。巫小婵继续说:“我的事情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有什么资格管?”
温馨只是假象,完全靠不住。
“你们那群人对我打的什么主意我尚且不知道,凭什么…我要听你的?”她这话,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杜诺脸上仅存的一点儿笑意瞬间消失殆尽。
他不得不承认,不管自己现在想法如何,最初接近她确实是不怀好意。巫小婵不喜欢目的性很强的人。既然无法逃避,那就应该面对,这个问题他们之间迟早要敞亮说。
搁下筷子,把碗推开,杜诺想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缓缓道来:“亚历斯学院里有个特殊的机构,叫——‘研究社’。表面上,‘研究社’只是亚历斯数百个学生社团里很普通的一个,但实际上,这里隐藏着我们这个国家的非自然能力事件研究中心。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找上你。”杜诺见巫小婵神色没有任何异样,继续说,“不知道是偶然还是有意,一个人几次三番出现在非自然能力事件现场,所以,‘研究社’派我去接近这个人,仔细调查这人的底细。”
“那么…调查的结果呢?”
“正是这一点让我疑惑不解。”杜诺直视她的眼睛,说,“这个人竟然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反倒是她的身边,有一个…我们的同类。”
叶孤舟呼吸一滞。杜诺说:“研究社的邀请函明日应该就会送到你们手上,不过…签不签还在你们自己。”这句话更像是一道程序。巫小婵和叶孤舟都很清楚,人现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如果选择拒绝,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吗?不过即使这样,巫小婵也不准备跟那个所谓的“研究社”牵扯上过多的关系。“时光”对世间任何生灵都只能是个秘密,就算是小店的客人,交易一结束,也会完全忘记与小店有关的一切。当然,这件事儿跟先前说的“任何事”一样,会有例外。这是后话。
巫小婵突然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们那一类人?”
对于杜诺来说,巫小婵就像一段难解的经文,他看不懂,也猜不透。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巫小婵给自己倒杯温水,慢慢起身,悠悠踱步到雕花木窗旁。格子窗外的京市,人流如织,车行大道。“既然什么都还没弄清楚,就不要自以为是,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这是…你们那一类人的通病。再说一遍,我自己的事,你们无权干涉。”
第二十一章 西山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饭肯定是没法儿继续吃下去的,杜诺也不好意思再找借口留下来。车开回亚历斯,停到地下车库里。杜诺正准备离开,突然从旁边的车上下来一个人。
黑框眼镜儿,耳朵里塞着一只耳机,紫银两色的亚历斯学院附属高中部学生制服穿得很是得体。杜诺突然想到——不知道小婵穿上这身儿制服会是什么感觉,一定不会难看。
刚从车上下来的女孩儿正低头玩儿手机,察觉到有人,便抬头看去。她先是茫然,然后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指着杜诺笑起来:“我认得你。”
杜文两家早在上一辈就交好,杜诺跟文南山的儿子、文可的哥哥文竹是发小儿。眼前的正是自己发小儿的妹妹,刚刚回国来念高中的文可小姐。“你是叫杜诺吧,哥哥常常跟我提起你,你们关系不错。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杜诺指指她身后的车,问:“是打算去哪儿吗?”文可突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不是…班上的聚会还没结束,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就中途离开,回车里睡觉。刚刚我接到哥哥的电话,现在正准备去找他。”“文竹也在亚历斯?”“是啊,虽然没有课,但哥哥想约几个人明天去西山摄影。现在他们就在商量这事儿,哥哥要我过去跟这些人认识认识。”“西山?”杜诺一笑,“西山挺好,风景不错。不过最近好像不怎么太平…”“是吗?”“啊…小心点儿就好。”
西山…
亚历斯学院,研究社大楼。三个人同时收到杜诺发来的短信。不用说,是群发。司马琪愤愤地把手机扔到一旁的沙发上,又抓起桌上已经反复看过几遍的报纸,烦躁地又扫一遍。操作台的大屏幕上,显示着一幅巨大的京市地图。坐在操作台前的沈青柳手指飞快动作,熟练地调出西山假日大酒店的三维立体空间结构解析图。坐在另一座操作台前的杨念偷偷瞄司马琪一眼,神情忐忑,本来要说的话就此卡在喉咙里。
司马琪的脾气一直不能算好,这位大姐大一旦发起火来,是个人都要怵三分。她抬手看一眼手表,拿起大衣披上就准备离开。“杜诺不会耽搁太长时间,他一回来,你们就行动。”“明白!”沈青柳和杨念同时大声回答,然后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等司马琪一走,沈青柳就说:“干正事儿吧。”随即就转过头去,继续摆弄面前的操作台。这人明显不想说话,于是杨念想说的不知什么话只得胎死喉中。
杜诺走后,巫小婵持续发着呆。她仍然维持着最初的那个姿势,端着杯水一动不动,站在雕花木格子窗旁,看京市大街上的人流车流。杯子里的水还一口未喝,就已经凉透。
“你说,因为救人而杀人,是对还是错?”
“是错的。”叶孤舟没有犹豫,说。
“因为,不管心里有没有仇恨,不管是否情有可原,不管初衷是好是坏,做错事就是做错事…对吗?”她已不需要任何答复。甚至这个问题,她原本也不需要问。
“小婵,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种事情?”
巫小婵摇摇头,没有回答。不知道这个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喝一口冰凉的水,站着继续发呆。叶孤舟不明所以,只独自收拾碗筷。而当他再次从厨房里出来时,已不见巫小婵的身影。只有桌上贴着张便利贴,上面有一行清秀的小字——等我回来。很简单的四个字,很容易被人赋予高于它本身的复杂含义。而叶孤舟知道,巫小婵想要表达的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网页,输入“京市西山假日大酒店”几个字,轻敲键盘,边浏览网页边等她回来。
又是一年料峭寒冬,王城的一条小巷里,依旧有雨。年年景相似,岁岁人不同。“得失酒楼”的小伙计一边吆喝着给客人上酒,一边偷眼打量坐在西边角落里的两位俊俏公子。那两位公子隔三差五就会来酒楼里坐上一个半个时辰,点一壶酒喝到底。他起初还以为两人是没钱买酒,坐这儿混日子。不过时间一长,他就不敢再这么想。那两位公子穿着虽然朴素,然而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风范,绝对不是寻常人家的穷苦人能有的。那他们到底为什么总是来此,点上一壶酒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呢?
“小二——来壶酒!”客人大嗓门儿喊酒,小伙计连忙跑过去,抄起他那练熟的响亮爽利的声音,应到:“来勒——”
替客人斟完酒,小伙计又往西边的角落里看去。外面?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呢?不就是一片焦黑的废墟吗?这事儿说来也奇怪,天子脚下的土地,一块儿废墟竟然能在那儿摆五年,也没人来管管,尽碍人的眼!他摇摇头,提起空酒壶一阵儿小跑钻进酒房里打酒去。西边角落里的两位公子就在这时候转过头来。
江南为自家主子斟酒,细细的酒线从壶口流到白瓷的酒杯中。酒杯里晃荡起烛火的明亮温暖的光。“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戚衍摇摇头,端起斟有七分酒的酒杯,一饮而尽。片刻后,说:“就像我第一次从那里出来后一样,现在我依旧想不起那个人的模样。可是,我一定要找到她,这事儿不能再拖。”
忽的一阵儿凉风吹进来,冰冷的雨丝打在手背上,刺刺的疼。江南立刻起身去关窗,却看到下面的街道上,就在那片焦黑的废墟前,站着一个人。小姑娘披散着头发站在雨中,一条蓝丝带在脑后简单地挽成一个结,服帖地搭下来。衣服虽已湿透,但并不显得狼狈。
“看什么?”戚衍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从他旁边探出头去,问他到底在看什么。巫小婵撩一下耳边的发丝,转过身来,正对上戚衍探出头来的视线。
小伙计从酒房里出来的时候,只看到西边角落大开的窗子和窗框上一片翻飞的衣袂,顿时目瞪口呆。
在戚衍不顾一切似的翻身跳窗后,江南也紧跟着跳下来,在离巫小婵只有几步的地方站定。干爽的布衣渐渐被雨水浸湿,雨形成的细流弯弯曲曲从戚衍的脸上滑下,在精巧的下巴处,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叮叮嗒嗒往下落。他急切地想说什么,嘴巴张张,却总觉得缺少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江南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挡在他头上替他遮雨,被他轻轻摇头推开。这期间,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巫小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