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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命 (少夷君)


  她如今的一言一行,都是他心中难以纾解的执念的写实罢了。
  真是一面善解人意的镜子,朝良嘴角勾了勾笑,抬目看着她,温柔地说道:“我没有要忘记你。”
  这一张面容,要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能想起是这样的,一旦离开了视线,脑海中又是模糊不清的景象,就像是曾经缭绕在八荒之上的混沌迷雾。
  其实记不记得并没有什么干系,只要她存在过便好了,这是朝良在那一段颓废潦倒的时日中悟出来的。说是颓废潦倒,其实也并没有多落魄,只不过要较他平日里荒唐一些,做下了许多荒唐事,让他至今都不愿意回想,但偏偏这些荒唐事都被士衡知道了去,所以迫不得已,他与士衡之间的关系因破军的灰飞烟灭而突飞猛进起来。
  诚然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比起士衡的亲近,他更想要破军回来,当他把自己的这个意思传达给士衡之后,立即换来了士衡鄙视的眼神,并且沉痛地斥责他重色轻友。
  那便重色轻友吧,这世间能有什么能比她还重要呢?
  上万年等待的时光,如今再得以见到内心却并无波澜,相反却极为平静,她含笑的眉眼落在他眼中,像是明媚的春光:“你骗我。”
  她抬起头来,修长的手指指向远处:“你说你不曾想要忘记我,那么她又是谁?”
  朝良回首看去,一记白衣破开重重暮霭行来,他眼中的波澜略略一晃,破军声音便带了些许逼迫的意思来,她略略拔高了声,依旧是带笑的语气,却显出了几分凌厉气势:“说呀,她是谁?”
  “她是……”话才出口两个字,便在喉间哽住,朝良远目看向那个身影,却不知如何来描述她,最初是为何要接近她呢?是他曾经与紫微帝君打赌输了,帝君让他下界去历劫,看看能否悟出些他这么多年都未能勘破的道理。
  那一世他是巫族的圣童,唤作英渡,许是因为神君转世,无论如何底子也差不了哪里去,所以他是当时巫族里天资最为拔尖的一个。当然他并没有自己身为神君时的记忆,顺风顺水地当上了圣童,自以为会在巫族暗无天日的圣殿中耗上一生时,恰巧遇见了她。
  所以命中注定了有那么多的恰好,才会有那么多的相遇。
  当时她一身白衣自外杀进宗族之内,所过之处血溅三尺,鲜血将她雪白的衣衫沾染上红痕,只消再添上两笔,就能开出一树艳极的红梅。
  他看得失神,心口的跳动陡然停止,是因她欺身而近,嘴角带着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的轻蔑与倨傲让他知道她未曾将他放在眼里。她俯下身来,纤细的腰身一折,像是风中柔软的柳枝,沾满鲜血的手却十分轻柔地取走了他怀中的孔雀羽。
  孔雀羽是东君遗留下来的圣物,巫族世代奉为珍宝,誓死守护,便就这样被她轻易地夺去。她转身时没有犹疑,袖角不带一丝感情地划出漂亮的弧度,那梅开得越艳,烙在了他的心底。
  于是在她转身背对他的瞬间,他施下一道失魂咒,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霎时僵滞,然后倒在血泊中。
  再后来她被关进了巫族的地牢中,他其实偷偷去看过她很多次,破解长老们设下的结界于他而言再轻松不过。他看着她成日坐在这昏暗的牢中,遍地的枯草与老鼠,她似乎没有丝毫的不适,反倒是舒心惬意得很,这令生来便众星捧月的他感到十分疑惑,她当真不在意周围的一切么?
  想离她更近一点,看守的族人送去的饮食她动都未曾动过,这让他暗自赞叹过她的聪慧,并非只靠蛮力。长老说她是魔,送去的饮食里都掺了蛊,她没有吃那些东西,真是万幸。
  他看着她随意就割开了一只老鼠的咽喉,吸吮着从老鼠伤口处汩汩流出的鲜血,像是难得的美味一般。她在饮血时眼角会变得猩红,将她那张美好的面容衬得妖冶,像是生在血海中的邪恶之莲。
  要是碰一碰会怎样,这朵莲花会不会开得更为热烈,会不会渴望他的鲜血。她发现了他的走近,面色虽然平静但还是难掩尴尬,她勾起的嘴角还有血,柔软的舌头探出来将那血迹舔去,天真明媚的神情,最动人心。
  她眯起眼来对他笑,以毫不在意的口吻说道:“我是魔,魔都是会饮血的,小圣童不知么?”
  那一刻,他以为万物都不能入她眼。

☆、第42章 暮色

  自那以后她便与他渐渐熟络起来,他偶尔会带些外面树上结的小果子给她吃,她接过连擦也不擦就往嘴里送,他很嫌弃地问她为什么不擦一下,她啊了一声,眼睛往下垂,瞟了眼自己的衣服,那上面全是干涸暗红的血渍,还有这些天来席地而坐的污垢,她很平静的笑了笑:“因为如果我擦了,这果子会变得更脏啊。”
  为什么没有丝毫的怨言呢,他看着她的脸,在心中这样想着。
  她在他面前总是摆出一副年长者的模样,纵然她确实比他年长一些,也不多,就三千来岁吧,人与魔的寿命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她那个年岁在魔族里相较起来,与他在巫族中的年龄不是差不多么?
  况且,她嫌他小,他却并不嫌她老,他觉得她很合适,既是是魔也无妨,听说魔只要饮血便好了,那么他就把自己的血给她喝。并且她也同他分享过自己饮血的经历,说长得越好看血便越香甜,还与他开玩笑讲,若是长成他这般模样,那血一定美味得不得了。
  若是她喝上瘾了,便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吧,并且她似乎也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只是凭着身上一股不怕死的劲,先发制人地煞破了敌手的胆子。
  到最后,她诓他破解结界时他其实是知晓的,只是他想要看一看,看一看她是否会念在这些时日的情意留下来,初生牛犊总是豪情万丈,妄想以轻微的羁绊来牵扯住孤高的兽,最后落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都是自作的业障。
  她决绝地离去,像是急不可耐,路过他时连看也未曾看他一眼,直到快要消失在拐角时,她才回头。
  但他已经分辨不清她那时的神情了,只能暗自揣测其中是否带有丝毫的留恋。不要全是悔恨,也不要全是愧疚,这两种情感都不太好,像是遮住天光的晦暗阴云,若是她想起他来时都是愧疚的话,那他宁愿她不要再想起他。
  沮丧与失望如潮水般袭来,他为此失魂落魄了很久,长老们都以为他是因孔雀羽的丢失而自责,纷纷前来开解他,他咀嚼着长老们的话,也在开解着自己。
  “不过是天神遗留的圣物而已,终有一日我们还能再将孔雀羽拿回来,你莫要太过伤心。”
  ……
  不过是一个魔族而已,终有一日,他还能再将她抢回来,不用太过伤心,不必太过伤心。
  但安慰与开解都不管用,他对于修行一事渐渐心不在焉,天资再好也泯然众人,巫族人若是在修行之上不得力,在早年便夭亡的人不在少数。他浑浑噩噩地活到了七十岁,最后神思不甚清明的时候,面前浮起来的依旧是初见是她嘴角的那一抹笑意。
  那样灿烂,那样壮烈。
  当他的魂魄归位时,甫一睁眼,便看见即芳在一旁把什么奇怪的东西往脸上抹,他捂着眼唔了一声,将她吓得手中的瓷碗都打碎了。
  她脸上糊着一层膏状的东西,怨怼地看着他一眼,对着那打碎的瓷碗哀声又叹气:“你瞧瞧,你把我新制好的美容膏给弄没了!”
  朝良惫懒理她这些奇怪的举止,从床上起来便要往外走,即芳唉了两声上来把他按住,顶着满脸的膏对他严肃说道:“你魂魄这才归位呢,要往哪儿走?帝君将你托付给我,没料到这才多少时日呢你便回来了,你在下界历劫历得愉不愉快?同我讲讲有没有甚么好玩的事儿,我自从和贪狼她们一起造/反后,我便将烈日车辕丢给了司晨,就再也没有下界去玩过了。哦对了,你有遇到喜欢的小姑娘么?我听贪狼同我说,你这回下界去历的劫啊,约莫是个情劫……”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一脸“本君知道了”的神情看着朝良,阴险地笑道:“你说,你是不是还对下界的那个情劫啊恋恋不忘?我来算算啊,算算你是不是红鸾星动啦……”
  她话还没说完,正掐指要算面前这位同生共死的仙僚的桃花运时,朝良就从她面前消失了,即芳扑了个空,有些不大开心地努了努嘴,并道:“小气。”
  小气的朝良神君驾着云头一路至了八荒,身为英渡时的情感压抑在心间不得纾解,归位后却急不可待地从三十三重天上赶了下来,可是赶下来了又如何?她是魔,且与长离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瓜葛。
  朝良心中生出恼意来,些微的,并没有流露于面上,为人时又再经历了一次失魂落魄,这与他在万年前的某些片段记忆重合,生生牵扯出痛来。但他早已习惯于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他已并非巫族那个天资聪颖的圣童,他是上界的天神,紫微十四神君之一。
  既然心心念念,那不如就去将执念握在手间,她是魔又如何,从前他能渡世,如今渡她一个,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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