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是不想与他多说废话,眉目一敛,低声喝道:“我问你在哪里?!”
士衡在一旁看得愕然,面前这人是九知?她眉目间的犹疑不知何处去了,如拨开云雾得见骄阳,眉目间的光华不能更灼目,令人心颤,士衡拢在广袖中的手攥了攥,不自觉往幻虚琉璃镜看去,镜面上不知何时遮挡了一层浮云,遮去镜中的所有景象,灰蒙蒙阴沉沉,像晦暗不明的往事。
长离的嘴角弯成愉悦的弧度,他抬起下颌来,直视她眼中迫人的凌厉,微不可察地将眼风往镜子那边带了带,微笑道:“在那里。”
九知偏头看去,幻虚琉璃镜入眼时她略略皱了皱眉:“那是什么?”
与幻虚琉璃镜一道入眼的还有掖着手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神情纠结的士衡神君,九知一怔,便想起士衡也是与朝良一同到的魔界,她刚想开口,士衡抢先一步对她道:“不可。”
“啊?”九知懵然看向他,士衡一脸的慎重,续说道:“那是幻虚琉璃镜,听本君一句劝,不要进去。”
“幻虚琉璃镜?”九知眉间皱得更深,她愕然看向长离:“你将他放入了幻虚琉璃镜中?”
长离轻轻地嗯了一声,士衡在一旁听得不是很明了,朝良好歹是个活生生的神君,怎么能说是放进去呢?明明是受了长离的蛊惑以及不知脑子里的哪根筋不对劲才进去的,长离这样,分明是睁着眼说瞎话么!
而且,放这个词说的像朝良是个物件一样,朝良他堂堂一介神君,说成这样任人摆放玩赏的模样,作为他的仙僚,士衡实在是不能忍。
于是正直的士衡神君十分忿忿地替朝良抱不平:“九知啊,你别听长离瞎说,朝良他是进去了,但他是秉着一种大无畏的进去的,身为紫微十四神君,我们首先应当具有的便是以拯救八荒众生的疾苦为己任的责任感,朝良么,便是具有这种责任感的典范。司春与他共为天界同僚,平日里也素无交情,但他仅凭着这泛泛之交便能奋不顾身地入这幻虚琉璃镜中去救她,这足以体现朝良的仁爱之心是多么的令人感动,令人潸然泪下啊……”
九知皱着眉将他的话截住:“你在说什么?”
士衡啊了一声:“你不是来找寻良的么?”
九知想了想,点头道:“也算是来寻他的吧。”随即巡视一周,咦道,“朝良呢?他没同你一起?”
士衡噎了噎,一口气没提上来,他不可思议地问:“你不是来寻朝良的,那你是来寻什么的?”见九知不说话,他又抛出此前悬在心中许久的一个疑问来:“你身上的修为……回来了?”
九知抿着唇,片刻后才道:“你说朝良在里面,幻虚琉璃镜里面?”
她径直将修为的这个问题无视,士衡更觉得可疑,心中一凛,打定主意要将此事问清楚,哪料在一旁看好戏的长离突然慢悠悠地开口:“是,朝良也在里面,怎么了?想去救他?”
长离突然抬手一招,原本蒙住镜面的那层浮云被他拂去,镜中的景象跃然于眼前,长离嘴角的笑有些讽刺,他指着那面镜子,苍白的指节毫无生气可言:“还是想与本座一起看看,他所谓的执念是什么?”
九知离长离不过半步的距离,长离凑近了些,将下颌搭在她的肩上,姿态暧昧无比:“你好好瞧瞧,他把你当做什么,届时你便晓得,背弃本座而去寻他,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情。”
他离她这样近,近得仿佛能感受她身体的颤栗,那样轻微,那样隐忍,是滂沱大雨中瑟瑟发抖的莲,那从九天之上落下的无根水重重的打在每一片花瓣上,将那娇薄的香片都冲刷得透明,逐渐显出骨骼与脉络。这样完整的她,因为惊惧而将内心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仿佛是他亲手将她的衣衫剥去,再划开她美艳的皮相,伸手触碰到那颗饱含着热血的、跳动着的心脏。
这种感受令他无缘地兴奋起来,他眼角掠过的渴望并未加以掩饰,嗜血而暴虐,他几乎就要啃上她脖颈处轻薄的肌肤,用牙齿咬破,吮吸着她的血,那样香甜的血液,辗转流溢于唇齿间,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就在他即将吻上那一片裸/露在外的肌肤时,一只手挡在了他的面前。
那只手生得极美,只可惜上面有许多细小的伤口,是陈年旧伤落下的疮疤,抹不去的印记,长离抬起头来,从微微隙开的指间里,看到了她的神情,悲悯,仁慈。
她轻轻开口:“长离,我并非依附于谁的存在,丝萝绕树而生,但我非丝萝,纵巨木百丈,与我而言不过是随手便能斩断的存在。”
她嘴角轻轻一勾,眼底波光流转,话语却倨傲得一点也不矜持:“你们若是巨木,那我便是天,我的依附,怕是你们消受不起。”
她袍角的花纹在他眼前晃过,下一瞬,便没入了镜中。
☆、第41章 幻境
朝良入镜后睁开眼看到的景象,让他以为回到了上古时的八荒。
那时八荒四海像是蒙着一层浓雾般,混沌而迷离,清浊之气未分,以至于孕育出好些善恶不辨的生灵出来,这些生灵行走于混沌之中,若是规劝得当,便能顿悟成神,反之,则成魔。
他记得破军便是这一类生灵中的翘楚,当年紫微帝君为了将她拉入天族阵营,费了不少心思,听闻破军看上了这天地间唯一的那棵琅玕树,二话不说便让贪狼给她扛了过去。
但这棵琅玕树本来是长在他地界上的,因着那些少见的琅玕果是凤凰的口粮,琅玕树这一易主,令朝良无端有些恼怒,但他压抑着心中的这份恼怒,在贪狼前来他的地盘将那棵树给连根拔起的时候,只怀手在一旁看着,一句话也没有讲。
但当了这样多年的同伴,贪狼十分明了朝良这幅样子定然是在暗自生气,在她拔琅玕树的空当间抽出空来劝慰朝良:“不过是一棵琅玕树而已,你看你小气的!八荒众生重要还是琅玕树重要?四海安宁重要还是琅玕果子重要?这当神啊,就不能太小气!你得把目光往长远了看,往后那个破军跟我们一伙了,便是仗着这份同僚的情谊,你想要吃这树上的果子,还不就是一两句话的事儿么?”
她这句话倒是点醒了朝良,朝良当即掸了掸袖子,挡住因琅玕树轰然倒地时激起的尘浪,轻飘飘地对贪狼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
于是当琅玕树在破军的地界上落户的第二日,朝良便衣冠楚楚地驾着云头落在了琅玕树旁。
那时琅玕树所在之地还并非是魔界的入口,也不是茫茫无垠寸草不生的一片荒野,相反四处草木丛生,十分生机勃勃。
按贪狼那日将树扛到这里后回去所描述的,破军便是住在琅玕树旁的一个地洞之中。
那天略略有风,将琅玕树枝头白玉般的小花吹得簌簌生响,朝良对琅玕树确实是情有独钟,不然也不会占了琅玕树最初所在的山头作为居处,这棵树伴了他几千年,就这样被夺去心头好,他实在是很不甘心。
这破军要什么都好,他都会给她,以作为换回琅玕树的回报,届时达成协议了,再让贪狼来跑一趟,实在是圆满且皆大欢喜。
但就在他抬起手来想要碰一碰那晶莹可爱的琅玕花时,凌厉的剑风便向他劈来,他侧身避开,只见一身红衣乌发。她持着剑,神色冷厉地看向他,口中说的话却很是含糊不清:“不……许!”
这样久远的事情了,他竟然还记得这样清楚,朝良有些恍然,眼前的景象分明与当时相同,琅玕树旁草木青葱,呼吸间还带着清晨特有的露水气息,以及某种惑人的芬芳。
实在是情难自禁,朝良抬起了头,一片片琅玕花瓣从枝头飘落下来,自从琅玕树被帝君用来封住魔界的入口后,他就再没有见过琅玕花了,恰好白梅与琅玕花生得很像,于是他便在自己的府中种了满院的白梅。
可无论如何,再如何替代都是不像的,突然那些飞落的花瓣都变成了血红之色,晨曦也暗了下来,黑白颠倒,霎时昏暗的暮光将天际染成血红,琅玕树低垂的枝头突然落下一片红色的衣角来,比暮光更烈,比鲜血更艳,直直灼烧进了他的眼中,以及那一声带笑的:“朝良。”
这是幻象,朝良在自己心中默念了一次,确然是幻象,她已经灰飞烟灭上万年,只能梦中出现。但哪怕是在梦中,他都不曾看清过她的形容。
真是狠心啊,再没有比她更狠心的了,她以为这样便能了却万事,谁知道只能让执念落地生根,长成参天的大树。
朝良缓缓抬起头来,入眼的那一张脸与此前在血海之底看到的一样,只不过因弯起了眉眼,便显得更加生动,像一幅活了的画,她眼角的泪痣盈盈欲坠,哪怕是笑着,也暗藏了苍凉的悲,她的语调比祝祷的歌谣更为动人:“朝良,你为甚么要忘了我?”
质问间没有咄咄逼人之意,仿佛不想知道结果,只想这样问一问罢了,无论他回不回答,或是回答什么,这些都不重要。这便是幻象的好处,一切都是应着他的心境而来的,他想她是什么样,她便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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