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贺的手指隐隐颤动,背上的伤口出血凝结成一团,愈加的血肉模糊。
“是朕杀的。”
齐连生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我猛地一个出神,想起了莲实的后脑勺,一回头,见到的却是他的脸。他的脸窝在被子边上,只有半张露在外头。紧闭的眼睛边上,一丝皱纹也没有。
“是朕亲手拧断了它的脖子。”
齐连生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尸体,就埋在你的窗户底下。”
闻人贺的指尖还在颤抖着,眼底是一片的冷清。
“那一年,你窗边的梅花开得尤其好看,好记得吗”
闻人贺重重地闭上了眼睛,旋即又突然张开。再一看,却是齐连生的手正抚摸着他的肩颈,接着便是虚虚地抚上那惨不忍睹的后背。
闻人贺如惊弓之鸟般,四肢紧绷。
“贺变成这样,朕真的很心疼。”
齐连生直呼他名字的时候,我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手心被人用针刺了下似的,我的手指重重地缩了一下。正疑惑地望着手心,那头就传来的齐连生低沉的声音。
“如果没有贺,朕到底该怎么办呢,所以贺,下次不要这样了。”
回答他的,是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的寂静。
“朕知道,你很疼,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朕呢,像你一样疼吗”
闻人贺微微侧头,似乎要向他看过去。
“如果你真的这样想的话……”
闻人贺突然起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咣”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齐连生的袖中挣脱出来,跌到了地上。
唔,那东西倒是很精美。晶莹剔透的玛瑙,美轮美奂的珐琅,还有巧夺天工的雕镂,除了尾部那简陋的闪着寒光的银色铁片,一切都让人不由得想去感叹。
因为这个动作,闻人贺背上的伤口猛地撕裂。原本已经凝成的透明色软痂,如被人一脚踏碎的冰层一般,猛地裂开。血珠子就像是舔着伤口的舌头,缓缓地滑过他的后背,一直落到被子上。
齐连生面露喜色,受宠若惊地搂住了闻人贺,脸颊在他的颈边亲昵地摩挲。
闻人贺脸上几乎没了人色,嘴唇苍白得像是相府刚粉的院墙。
“我就是那只画眉。”
他眼神恍惚,喃喃地说着。
这是我第一次从闻人贺口中听到这种饱含着怨恨的话,平时的他总是隐藏得极好,就像是个没有悲喜的人偶,即使笑了,也好像不过是匠人随手描上的神情罢了。
今晚的他,不知是因为那五十鞭子的伤热,还是因为那只被齐连生拧断脖子的画眉,陡然添了活人的气息。就像是被喜鹊吹了一口气的死蛇,他身体里的某个部分,似乎正在慢慢地苏醒。在经历着这么多年的压抑之后,某些东西终于苏醒了。
齐连生大概没听到他的话,仍旧满足地搂着他。从我的角度看去,闻人贺背上的血越来越多,就像是溃堤的洪水,几乎将将他淹没。
他愣愣地睁着眼睛,拳头缓缓地握起。
齐连生是在替他清理了身上的伤口,并且周到地抹上药之后,才轻手轻脚地走掉的。望着他为他擦药的样子,我几乎要忘记,这人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是那么温柔,那么细致,就是一个体贴的情人。
他回身关上门的时候,雨势已经小了许多。雨点打在地上的水洼上,泛起了让人心旷神怡的小涟漪。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
“是朕是你的画眉才对。”
似乎是因为今夜的风大,这句话被风吹着,清清楚楚地落在我的耳蜗里。
怔怔地将头从被窝里伸出来,我望向了齐连生的背影。
他没撑伞,脚步踏着浅浅的积水,孑然一身地走着。
在斜斜飘落的雨丝中,他的背影显得那么萧条。
这场三角恋到底会是怎样的结果呢,我突然就不想知道了。
☆、第五十九章
后来我知道了,那日齐连生和闻人贺在朝堂上争论的,还是北莽的战事。
其实即使没听那个絮絮叨叨的小官说起,我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打战这种事嘛,一旦吵起来,无非是“主战派”和“主和派”的矛盾。
主战派的观点很是言简意赅,有些人不治不行,不打不服,吊起来一顿打,保管子孙后代一片安静祥和。
而主和派的观点就很是人道主义了,打战劳命伤财,百姓免不了要家破人亡那么一批,再流离失所一批,再冻死饿死一批。一场仗打下来,丐帮肯定又要大幅度地扩大经营,为社会带来很大的安全隐患,不妥不妥。
对于这两个观点,我的立场一致很模糊。
这就要归结于我们天界的神仙们都不太爱打架,没有什么机会给我去思考这样的哲学思想。放弃了找边站的想法之后,我便私下里开始琢磨,这两人到底谁是主战派,谁又是主和派呢
这事还真说不好。于是我索性不说了,低个头靠在茶馆雅座的门上,专心听墙根。
一听才知道,原来主战派是齐连生,主和派居然是将门所出的闻人贺。
事出无常必有妖。这话也是古人常说的,而我自从到了人间就发现,古人都是堂堂正正的真汉子,从来不说假话。这句当然也一如既往的有道理。
按理说,闻人贺应该是为了打仗摇旗呐喊才对,怎么会脑子被门夹了,跑在朝堂上堂而皇之地同齐连生顶撞呢这……任凭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我和房中的听众异口同声的“不科学”中,卖足了关子的小官终于开始娓娓道来。不过他说的只是一些人猜测,不是什么官方说辞,但也并非空穴来风,听了觉得靠谱就当个真事听听,觉得不靠谱那边一笑置之吧。
最后这一句,是我自己加的。我私以为这很有茶楼先生的风范,一时美得很。怀着这份好心情,我竖着耳朵听了下去。
事情就要从那笔丢了的军饷说起,那军饷是谁偷的,众人拿不准,可是是谁找回来的,大家倒还是清楚的。齐月带了那笔军饷回来之后,前线的将士终于能吃上军粮,用上不是战场上捡的断刀折戟了。
可事情也仅仅是如此而已,被北莽俘去的将令仍然音讯全无,不知死活。前线将士无人率领,就像没了肉馅的肉包子,根本就是软绵绵的空架子,就算肚子吃撑了,也不过是一团白乎乎的发面,根本没法跟生性彪悍的北莽厮杀。
一时间,战局呈现让人捏一把汗的一边倒架势。
这消息传到了京城,齐连生勃然大怒,大呼真当我上林没人了,这仗必须打!
百官互相对了对眼色,大呼好啊好啊,必须打必须打,皇上真英明云云。
而这时,闻人贺却站了出来。说这仗打不得。
其实这话,无异于是扇他自己耳刮子。前头也说了,上林这一世一共同北莽打过三场仗,第一场是闻人贺爷爷拿下的,第二场便是他爹爹,三场里头他家扛大旗的战争占了一双半。可如今他却站出来说这仗不能打,这等于是在自己脸上呼了一巴掌之后,又往自己爷爷和爹爹的排位上踹了气壮山河的一脚。
众人免不了哗然。
后来就是兜兜转转七绕八弯的,两人就争执了起来。再后来就是齐连生平日没练好嘴把式,一吵起架来竟发现自己吵不过闻人贺,只见人家一通的灿莲花口若悬河的,唬得百官一愣一愣,就差学着茶楼里听书的给鼓几掌了。
不过人家终究是皇帝,吵不过不要紧嘛,人家可以恼羞成怒,拿个犯上的帽子压死的说。于是乎,闻人贺就这么生生挨了五十鞭子。
很多人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不,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到底为什么闻人贺会反对打仗,众人都忍不住开始琢磨起来。那是吃饭也琢磨,上茅厕也琢磨,就连自家媳妇儿的大腿像水蛇一样缠上自己的时候,也得分半颗脑袋出来琢磨琢磨去。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某个花好月圆夜,某人刚向三妻四妾的交完公粮,躺在床上抽着水烟枪缓缓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琢磨了出来。
不就是为了皇上那个了不起的妹妹——齐月嘛。
想想,前线接二连三的失利,上林能用上的人基本上都上了。这回要是真打起来,那摆明了就是用工荒了,朝中无人可用,要到哪里去挖个人出来
回忆一下上林同北莽的三场战役,前两个打胜仗的早半辈子去冥府同阎君喝茶聊天去了,这剩下的……
说到这里,他又说道,之所以迟迟不用上齐月,也是有理由的。这原因虽然不是十分的硬正,可多多少少还算是个理由吧。
前几年的时候,一生算是上林诸位先帝中多子多福的老皇帝驾崩,临终的时候,想的不是自己那个继承了皇位的儿子,却是在外头生的闺女。他记得自己的闺女战功赫赫,就怕被齐连生抓壮丁,于是就硬让他答应自己,不到国破家亡的时刻,绝对不能让齐月上战场。
我猜想,那时候齐连生要是不答应,老皇帝很有可能直接拉着他一起死,留下自家闺女开开心心地当女皇帝去。
事实证明,最了解儿子的,终究还是爹。看吧,人家爹为了自己闺女受委屈,早早地为闺女要来了免死金牌。皇帝御口,一言九鼎,他要是敢反悔,他老爹从坟里也要爬出来把他拉下去。
可是,这国破家亡的时刻是个很主观的定义。如果齐连生要厚着老脸说如今就是这种时刻的话,恐怕即使有人在心中骂他千百遍,也不敢出一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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