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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中卿 (兰溪三日)


  香木源是个头发半白,面皮略黄,下巴一撮山羊胡,说话和善的老人,他身上有一股雨后山中的青草味儿。
  香木源,倒是个很奇特的名字。
  据阴凤歌说,时莲四年前得了一场大病,连从南楚都城请来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是香木源大夫救了她一命,之后他就一直住在府里,照看时莲的日常。
  “叶掌门,时莲她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叶流白诊脉之后,放下幔帐站起身,阴凤歌慌忙问。
  “不是病。”叶流白道。
  阴凤歌似乎松了一口气,这时叶流白又淡淡道:“是天谴。”
  “这……”阴凤歌肩头一震,银月一样的笑眼只有这时才不再眯起来,“莲娘一直是个温和良善的女子,她不可能做坏事。”
  叶流白取了丹药让北乐给时莲服下,他则看着一脸担忧的男人道:“天谴一事未必是自己报应自己,也有可能是亲人做了坏事,报应在她身上……不过,阴府主宅心仁厚,平日里又仗义疏财,积下了很多福德,尊夫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片刻的沉默之后,阴凤歌又淡淡地笑起来,“叶掌门,此话当真?”
  阴凤歌的眼睛和顾太乙一样,一只墨黑,一只黛蓝,戴蓝色的眼眸里像是缀着星子,璀璨旖旎。
  叶流白默了一会儿,道:“当真。”
  正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时莲已经醒了,脸色大好。
  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然而可贵之处却在于她的美而不妖,艳而不俗,的确如阴凤歌所说,“莲娘一直是个温和良善的女子,她不可能做坏事。”
  阴凤歌见她醒了,连忙坐到床上,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满目的温柔。
  “阿娘,阿娘给香儿讲故事。”一个圆滚滚的男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抱着小土狗扑将到时莲身上。
  时莲笑着把小男娃搂进怀中,她身后的阴凤歌则捏捏他的小脸,嗔怪道:“你这小东西,你娘病一好你就来缠,这次爹爹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叶流白想,这大概就是阴凤歌和时莲的独子了,有趣的是,他父亲那一双罕见的美丽眸子,他没有继承。
  圆滚滚好奇地问:“爹爹也会讲故事?”
  “当然了,爹爹讲的故事可有趣呢,”他微笑了一下,望着站在一旁的叶流白,“从前有个少年,他住在一座大宅子里,那里四季常春,种满了牡丹。他没见过父亲,母亲对他也很刻薄。他越长大,母亲说他生得越像他父亲,只有眼睛不大像,他娘就用药草熏坏了他的眼睛,说只有这样才像。少年很委屈,很难过,很孤单,有一天,他逃出大宅,因为他娘曾经告诉他,他还有一个妹妹,他想去找她。他随身带了很多宝贝,木鸢,竹蜻蜓,舍不得吃的糖果,还有面人,”说着,他自嘲地一笑,“小小的他以为这些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他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妹妹。但他只是个孩子,离开大宅子,他什么都不会做,很快就沦为乞丐,有一日在路上乞讨,贵族侮辱他,让他下跪,他很傻,为了尊严,宁死不跪。”
  “然后呢?”圆滚滚问,“他死了么?”
  “没有,一个贵族少女救了他,他很感激,只是还没说出了谢字,就被那少女给了一巴掌。”
  圆滚滚张大嘴巴,“她怎么如此凶悍,阿娘说了,凶巴巴的姑娘嫁不出去的。”
  “是啊,”阴凤歌看着怀中的时莲,眉眼温和,“凶巴巴的姑娘可难嫁。那少女不仅凶巴巴的,还牙尖嘴利,她狠狠地训斥了少年,她说的话,那个少年一辈子都记得。”
  “她说了什么?”圆滚滚眼睛亮亮的。
  “看公子芝兰玉树,仪表堂堂,没想到却是个愚笨无比的蠢人。天生万物以养人,望其生而不望其死。公子此日一死,对于那些欺侮你的人来说,不过是踩死了一只蚂蚁,但对你的亲人来说,他们的痛苦会一直延续到死去。人生乱世,尊严又哪里比得上生存重要。过刚易折,善柔不败。”
  香木源端着茶杯,慢慢道,说完,他一笑,“听我们家老爷讲过,莫名地就记住了。”
  圆滚滚手上的苹果已经啃完了,他歪着小脑袋,“虽然不大明白,但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那后来呢,那个凶巴巴的姑娘嫁出去了么?”
  阴凤歌摸摸下巴,“对于指责,那个少年先是很生气,后来他才慢慢明白她的好意,再后来,他发现自己会经常想起那位贵族少女,”他顿了顿,怀抱着时莲的手臂更紧了,他说,“他爱上她了。但她是贵族,他只是个乞丐,他无法娶她,除非他有很多很多钱,他拼命读书,拼命工作赚钱,可还是来不及,终于有一天,他听说少女的父亲强迫她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财主,他好焦急,也好无奈,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来做聘礼。”
  “可是他怎么才能弄到很多,很多钱呢?”圆滚滚不解地问。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长生府中盛开着满园的牡丹,在雨中,不谢反而更加娇艳,像是美人儿梨花带雨的脸呢。
  叶流白听到此处,不由得也望过去,屏住呼吸,听他说下去。
  一个俊俏的乞丐少年,为了娶自己心爱的女子,他是怎样一夜暴富的呢?
  答案呼之欲出。

☆、【番外】广寒秋

  我叫阴凤歌,住在一所很大很大的宅院里,那里四季如春,种着美丽的牡丹花。
  青山贯雪,红粉墨染。
  直到现在,我一闭眼便能想起姹紫嫣红的牡丹盛开在青天流云下,婆娑妩媚,盛大芳华。
  我的母亲是凡女,父亲却是神君。
  我一生中,母亲只和我说过三次话。
  人们说母亲性子温吞,没有绝世的容颜,但父亲很宠爱她,他为她浴血魔族,他为她筑金屋高台,她病的时候,他为她亲手羹汤,不叫旁人插手。
  这样听起来,父亲他似乎真的很宠母亲。
  人们还说父亲名讳饮玉,太古真神,笑容可掬,心地凉薄,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唯一一次,人们看到他方寸大乱却是为了个极为普通的凡间女子,也就是我的母亲。
  为了她,从不瞪眼的神君大人一路杀气腾腾地闯进春山真神的府邸,据说还险些打起来。他们说,“九霄公认好脾气的不过两人,一个是清波宫容江神女,一个便是长生府饮玉神君,只不过前面那个是真软糯,后面这个是懒得动气而已,连神魔大战都不放在眼里的家伙,你还指着他把什么放在心中。”
  只是这样一个凉薄之人,他偏偏把母亲这个普通的凡女放在了心上。
  但我从未见过父亲,在我的记忆里只有高楼上披着单衣,凭栏远眺,望穿秋水的母亲,笑容模糊的娉婷侍女,还有小时候一直一起玩闹,似乎模样也和我相像,而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的小伙伴们。
  八岁那年生辰,母亲的大侍女望月送来了一套漂亮华贵的衣服,白衣红袍,清晨云海中朝阳一般的色彩。
  望月姐姐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长生府的少主人了。
  看着侍女姐姐微笑的样子,我想成为长生府少主人这件事一定是值得高兴的,于是我也笑了,但我不开心,因为最后一个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在那天早晨也不见了。
  那一天,母亲第一次同我说话,在那之前,她只是远远地看着我,每次我要跑过去,她便一脸厌恶地快步离开,久而久之,我想母亲她大概不太喜欢我。
  院子中的牡丹花,空气中的花香,屋里的花梨木书架,床头的白瓷梅花瓶,还有一本翻开的《珍珠楼》。
  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她坐在晨光中的梳妆镜前,穿着紫色的裙装,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缓缓地梳着一头白发。
  她并不美丽,但我喜欢她。
  侍女姐姐走到她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母亲放下梳子,看了看我,点头含笑,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不错。”
  她说,“不错。”
  那种感觉有点奇怪,母亲看我的眼神并不温柔,那种目光似乎像注视着一件很合心意的玩具。
  我张了张嘴,想叫一声娘,然而母亲却打断了我,她看了看镜子,又望向我,“漂亮么?”她的声音冷冷的,却含着一丝雀跃。
  我狠狠点头。
  我的母亲永远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母亲又笑了一下,很开心一样,她站起身,缓缓地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双削葱似的手,“今天是你的生辰,这个就当是礼物吧。”她的掌心是一块牡丹形状的石佩,我恭恭敬敬地接在手中,圆润清凉,像是美人的肌肤。
  母亲说它名叫劫灰,六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
  后来,侍女姐姐告诉我那是父亲送给母亲唯一的礼物。
  六界终尽,劫火洞烧。
  我每晚都把劫灰放在胸口,就像是在母亲的怀抱里,很温暖,很安心,很踏实,从此不再做噩梦。
  之后的三年,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远远地看我,表情很复杂,一会儿像笑,一会儿像哭,时而温柔,时而怨毒。
  十一岁生辰那日,母亲用蓼蓝草亲手熏瞎了我的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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