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手指硬净修长,指腹缓缓地抚摸着红线,脸上的笑容甜蜜又残酷。
忽然,他大手一挥,星沙洒落一地,再也看不到长府的样子了。
男人斜倚回榻上,琉璃榻,降红衣,潋滟双眼水波荡漾,他轻言慢语着道:“折兰,你是愈发不懂规矩了,进来要先敲门。”
话音方落,一名少年绕过描金美人屏风转了过来。
亮晶晶的眼睛,身后的九尾一扫一扫的,身上裹着样式奇怪的白纱,像是窗帘,又像是床单。少年含笑着道:“君上,又到了这月汇报山中大事的时候了。知道您不爱听,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您就闭上眼睛,一边歇着,一边装着听就好了”
拂玉君眼睛弯了弯,他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当初让折兰这话唠当管事是他人生的败笔之二,至于败笔第一……但他每次也只是这么觉得一下,三百年来,折兰依旧扫着他的九条尾巴,当着葵山的大管事。
白衣少年手中化出一册细线竹简,展开来,毕恭毕敬地开始汇报,“君上,步天宫的道士们又来找事,他们找不到入山的路就在山脚安营扎寨,天天安排人喊山,说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妖怪,喜怒无常,暴力残忍,搜刮美人,手撕壮男,杀人如麻,祸乱人间,人人得以诛之。”说着说着,还有些义愤填膺地瞪大了原本就大得要掉出来的眼睛。
啪嗒,一粒石榴籽儿打在折兰胸前,正说得慷慨激昂地少年被打断,委屈着道:“君上,人家正说在兴头上呢。”
“本座怕你咬了舌头而已,”男人眯眼微笑,眉间朱砂同石榴籽儿一般鲜红,“你这么激动为何。难道他们说得不对?是不是这段时间不偷鸡,都忘了自己是狐狸了。”
折兰摸摸头,虽然喜怒无常,暴力残忍,杀人如麻什么的都不是好词,但对一个魔头来说的确是最高的评价。
指望着人们说君上一身正气,弘益人间的自己才是大傻瓜。
君上不愧是君上,眼光和度量就是高人一等。
男人看着折兰,笑道:“叶流白不在,想必他们也搞不出什么幺蛾子来,不必理会,让他们喊破喉咙好了。”
折兰听了,心里又是膜拜又是佩服,君山就是君上,运筹于千里之外,决策于帷幄之中。折兰甚至想,若是君上愿意,把整个九州,不,整个六界握在手中都是朝夕的事。
汇报完了山中大事,下一项轮到了内宅事务,折兰从袖中掏出一轴白绢。
“何物?”拂玉君长眉微皱,“一股子月事血的味儿。”
“君上,这是您后院三千六百位夫人的联名血书。”
“说什么。”
“君上,”折兰向前递了递白绢,甜笑道,“夫人们给您的信,小人哪里敢先看。”
拂玉君身子向后微倾,“本座晕血,你不知道?”
折兰一笑,收回白绢,君上不是晕血,君上只是洁癖。
少年也没摊开绢布,只道:“小人读书少,夫人们的用词儿都太高深,不过小人总结一下,大概意思就是君上您再独宠燕国的元妍公主,她们就要集体上吊。”说得这么顺溜,哪里像是没事先偷看过的。
“上吊……”男人挑起长眉,一副严肃思考问题的模样,“把本座那三百里石榴树围起来,剩下那些桃树梨树杏子树的随她们折腾去吧。”
折兰就知道是这个答案,君上看起来比谁都多情,又比谁都无情。
君上的眼睛有一种魔力,似乎总是在看着你笑,又似乎万千人之中,他只对着你笑,而你也对这种假象深信不疑。
他领命刚要转身离开,却又被叫住,“等一下。”
转眼之间,星沙幕又铺开在空中。
星沙幕上的少女已经穿戴好了衣裙,只是头发还是披散在肩头,没有挽起。
拂玉君问:“你觉得她容貌如何?”
折兰道:“君上想要她?”他知道君上只要这么问,一般就是有收入后宫的心思了,只是,他奇怪的是,少女身上这套衣服是君上准备给曾经的燕国元妍公主,如今葵山第一受宠的朝颜夫人的,为何会穿在阿狸身上?
还有……
这个姑娘是阿狸么?
君上他莫非还记得阿狸?
不会的,傅汝玉已经死了,属于傅汝玉的爱恨应该也一并消失了才对。
沧海桑田,三百年岁月烟云过,终究意难平的恨意也应该消散了才对……
拂玉君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双手抚上星沙幕中阿狸的脸颊,指甲慢慢向下划过她细嫩的脖子。
“她本来就是我的。”他眸光一敛。
“穿了君上的衣服,自然就是君上的人。”折兰不敢问,关于阿狸,关于傅汝玉,君上从来都是缄口不提,他也从来都不问。
如梦似幻的星沙幕,阿狸穿着这一身绣着榴花的衣裙在镜子前照了照,她只觉得浑身针扎一般难受,果然多年不穿女装,都穿不惯了。
有趣的是,这身衣裙居然很合适,像是量体而做的一般。
星沙幕的这边,拂玉君忽然低下头,眸光深沉,吻上阿狸的双唇,不,那不是吻,而是啮咬,似乎带着弄弄的恨意。那边的阿狸恍若不知,只是拎着裙子向门口走去,很快,她就走出了内室,走出了拂玉君的视野。
他抬起头,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眸光晦暗难明,“她身上这套衣服是我的,衣服下的身子也是我的。”
阿狸穿着一身衣裙,重新走进时莲的卧房。
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人,一个极为清雅的紫衣男人,正坐在桌边喝茶。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她,腕子一动,茶水泼洒了一半。
?
☆、与妻书
天光水影中,顾琛看见他隔着一屋子药香茶雾望向她,漆黑的眸子里没有感情,没有喜怒,没有温度。
这种目光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就好像自己没穿衣服一样。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或者说是看见了她。
沉默,一屋子的沉默,静到只听见雨落芭蕉的声音。
“咳咳,叶掌门,”沉默的最后,还是时莲先开了口,在她眼里这两个人分明就是电光火石,干-柴-烈-火,一见倾心,再见许身啊,“这位是阿狸,我的小姑,”她又看向阿狸道,“阿狸,这位是叶掌门,他是……”
“我叫叶流白,字和风,道号紫薇真人,太白山步天宫第四百代顶门大弟子,第三百六十八代执剑长老,第三百二十一代掌门。不嗜酒,不好烟,不贪赌,不狎妓,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爱好插花和简单的手工艺。无父无母,尚未婚配,亦不曾有过女人。”不等时莲说完,叶流白放下洒了一半的茶,站起身,望着一脸尴尬的阿狸说道。
他身材颀长,眉目疏淡,紫衣玉冠,一身正气。
这一通话说得阿狸云里雾里,他说的每一句都没什么特别,可连在一起听起来怎么就十分奇怪。
这是初次见面的人该说的话么……
他说完,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房间再次陷入沉默。
阿狸觉得自己也应该说点什么,毕竟初次见面,对方也做了如此详实的自我介绍,“我叫顾琛,字思远,周国京都人,现在军中任职,父母尚在,我还有一个哥哥。我偶尔喝酒,赌馆和勾栏也去过几次,爱好习武角力,”她说着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大家说我的脾气有些粗糙。”
男人站在窗边,窗外风斜雨密,花影斑驳,他的表情也不甚分明,似乎还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顾琛鬼使神差地又道:“我亦是尚未婚配,不曾有过女……男人的。”
说完这句话,她恍惚觉得那个叫叶流白的石碑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她揉揉眼睛再望过去时,却还是那张不咸不淡的脸,不远不近地瞧着她。
叶流白的肩头落着一瓣红色的花瓣儿,似乎是从窗外吹进来的。
顾琛走过去,下意识地捏起花瓣儿,“这是什么花。”她仰头问。
“这是榴花,”他用不变的语气继续道,“代表着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本来一句情意绵绵的话到他嘴里也变成了白水煮青菜的味儿。
她脑中似乎还有些往日的破碎记忆,只觉得眼前的情形十分熟悉。
“这是榴花,代表着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竟然连语气都是一样的。
一往情深,执迷不悟……
阿狸眉毛皱成一团,“我以前见过你么?”
“不曾。”他说。
男人的一缕发丝飞扬起来,轻轻地擦过她的鼻尖,弄得阿狸心里毛毛的,鼻子痒痒的,心中莫名地升腾起一种想哭的感觉。
顾琛就站在叶流白面前半步远的位置,微踮起脚,方能及肩。
时莲看在眼里,想着这样的身高差距刚刚好。
顾琛觉得这位叶道长真是惜字如金,很不好相处的样子,于是摸摸鼻子道:“叶道长,嫂子,你们先聊,我先回去了。”说着转身就要离开,这下时莲可着急了,阿狸现在怎么能走?她可是要撮合叶掌门和阿狸的。
还不等时莲挽留,叶流白淡淡道:“我是天师道,可以娶妻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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