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有多远?”
他道:“往东走三十里。”又问我,“姑娘打听桃林镇做什么?”
我信口胡诌:“哦,有位朋友的老家在那里,我既然路过,便替她去看望看望她的亲朋好友,顺便看看能不能帮她带回一封家信。”
他边拿锦帕擦嘴,边抬眼看我:“那里是远近闻名的乌合之地,乱着呢,你一个姑娘家,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谷中,不要乱跑。需要用人的话,便将铃玉拿去。那丫头闲,有跑腿的活儿可差她去。”
我斟酌道:“铃玉是先生的使唤丫头,还要帮你打理谷中事务,不妥吧。”
他走到炼药炉边矮身添柴禾:“什么先生,叫我谦之。”又道,“没什么不妥的。姑娘若一定要亲自去一趟,带她一起去也算有个照应。”
我还想推脱,就听他又道:“虽说桃林镇距这里不远,可是路不大好找。”
我想到自己认路的本事,便将他的好意受了:“那,后日便让铃玉随我走一遭吧。”扒拉完碗里的饭,问他,“先生还要留宋诀在此疗伤多久?”
他漫不经心道:“既然醒了,是去是留,便都是他自己的事。不过据我所知,他似在等什么,大约还会叨扰我一段时日。”说着朝我挑了挑眉头,问我,“你呢,有何打算?”
我含糊道:“唔,大约后日去了桃林镇,便要告辞了。”
他添柴禾的手一顿,问我:“是打算与沈公子同归?”
我摸一摸鼻头,道:“此事还没跟沈大哥提。”
他挑眉看向我:“对宋诀提了吗?”
我摇了摇头,听他轻笑一声:“姑娘莫不是想将这二人都抛在这里,自己一个人开溜吧?”他一语中的,我的神色不由得一僵,听他笑道,“遇到感情的事,姑娘也是一个不大干脆的人。”说完将炼药炉掀开,登时有股药香扑鼻而来,只听他在满溢的药香里,幽声道,“先日初见到姑娘,便觉得姑娘的这副模样有点红颜祸水的味道。”又轻飘飘道,“若是姑娘在宋公子和沈公子之间摇摆不定,不如退出来,考虑考虑在下如何?”
我刚要道:“先生玩笑。”
就听谁在门边悠悠道:“背着我调戏我的女人,陆兄好本事。”
陆谦之从容不迫地应对:“开个小玩笑,宋兄莫放在心上。”
就见宋诀手搭在门框上,朝这里望过来,看到他身后跟过来的沈初,我的眼皮不由得一跳。小丫头铃玉也一脸为难地跟在这二人后面,瞧她欲语还休的表情,一定是刚刚发生了什么。陆谦之也眼尖地看到了沈初,揶揄宋诀道:“再说,********,不还未见分晓么?我看宋兄身后的沈兄,倒也极有美人缘。”
宋诀眼风扫沈初一眼:“我的人,他倒是敢跟我抢。”
沈初长眸一眯,毫不退让:“便是争了,宋公子又能如何?”
宋诀似笑非笑道:“自是同你打一架。”这话说得极其轻描淡写,像是玩笑,又不全像玩笑。
沈初亦轻笑:“宋公子倒是不怕头上会落一顶恃强凌弱的帽子。”
宋诀抬眼看他,一双眸子极凌厉:“沈公子也不怕头上落一顶挖人墙角的帽子。”
我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虚心地问他们:“你们是特意来这里吵架的么?”
宋诀道:“自然不是。听说你在陪陆兄吃饭,过来看看。”
沈初道:“你不在,饭桌上只有宋公子和我,有些冷清。你同陆兄在聊什么?”
沈初问完,宋诀便又道:“岫岫,陆谦之这个人偶尔犯病,你也要离他远一点。”
陆谦之有一些受伤:“宋兄,我们到底是不是朋友!”语调极其凄厉,目光极其受伤。
宋诀有一些犹豫,道:“是……吧。”
陆谦之道:“宋诀,是谁把你从鬼门关拖回来,是谁给了你第二次生命,又是谁每日勤勤恳恳给你熬药?”
宋诀道:“你不是说我命大吗。”
陆谦之愣了愣,随即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道:“好吧。当我没有问。”
小丫头铃玉提起藕荷色的裙子行到我身边站定,压低声音对我道:“姐姐,沈公子和宋公子是不是有仇啊,简直是三言两语就打起来的节奏啊,你不知刚才在饭桌上,我有多紧张,你说宋公子还受着伤,沈公子又一副文弱模样,万一打起来,我是帮宋公子好,还是帮沈公子好?”
我扶着额头,道:“他们相爱相杀,你随他们去。”
说着绕过因我的话愣在那里的两个人,道:“我去把碗洗了,你们继续,继续。”
又是梦魇。
梦境里的我拼命狂奔,闭上眼睛,感受到纤白的衣袂飘飞,耳畔风声烈烈作响,心脏将要跳出心口。
在我狂奔的小道旁,有一座又一座的石灯笼,石灯笼上长着斑驳的青苔。
是了,这里原是佛寺,做法会的时候,这些灯笼都会点亮。
然而,这些石灯所指引的方向,却并不是救济。不需多远便是悬崖,悬崖下是火红的杜鹃花海,是适合埋葬什么的地方。
身后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我的血液因恐惧而沸腾激荡。
这样真实的绝望中,却隐隐觉得,应该会有一个人来救我。
然而,回应这一希望的,却是梦魇中的喘息与恐慌。
有谁在身后拽上了我的衣袖,嘶拉一声,素衣剥落。
终于无路可逃。
几双脚利落地停在跌倒在地的我面前,艰难地抬头,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到背景里那轮血色的月亮。
好几只手朝我落下来。
不……不……
想要发声,却无法开口。
惊醒了,我直直坐在床上发愣,最近总是如此,一遍又一遍在梦境中死去。
反应过来时,寝衣已被汗水浸湿,我颤抖着拉过锦被,将身子紧紧裹住。坐了一会儿,待心绪稍定,才从被窝中起身,简单披了件红绫的外衫就出去了。
曙光微亮,药王谷一片平静,药庐外有一树树的繁花,开得热闹又烂漫,置身绚烂的花开之中,让人觉得没有那样孤独。
我在清晨的曙光中想,那些断断续续的梦的碎片,究竟是谁的梦。
那一日,陆谦之贴心地为我行了个方便,给我创造了一个去桃林镇的时机。
用早膳的时候,他提到让铃玉去桃林镇送药,又状似随意地问我:“姑娘也在谷中闷了许久,要不要随铃玉一起去散散心?”
我自然欣然答允。
听了这话的宋诀和沈初,却一个表示不许我乱跑,一个表示要同我一起去。
陆谦之分别看他们二人一眼,无视了宋诀,对沈初道:“两个女孩子家出门,还能随意一些,沈兄跟过去,便有些不随意了。”又道,“你也不必担心她们的安危,别看铃玉这丫头一副娇小可人的模样,却曾经徒手杀死过两头成年雪狼,还曾经……”
铃玉立刻塞一大块排骨到陆谦之嘴里,道:“先生吃排骨。”
陆谦之好容易将那一大快排骨从嘴里吐出来,继续道:“还曾经将在药王谷一带作恶的贼人的头目打成终身残……”话没说完,嘴里又多出一个鸡爪子。
铃玉道:“先生吃凤爪。”
陆谦之不乐意了:“能不能给先生来块带肉的?”
铃玉道:“先生吃五花肉。”
在陆谦之的努力下,我和铃玉顺顺利利出了药王谷,来到桃林镇。
陆谦之曾提醒我桃林镇鱼龙混杂,有许多乌合之众,可是表面看来,这个小镇倒也祥和普通,只是极偶尔的,能感觉到与自己错身而过的人身上有股江湖气息。
走在桃林镇的街市上,小丫头问我:“姐姐可知道要找的人在什么地方?桃林镇虽然不大,若是不知目的地,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逛完的。”
她的这个问题很有建设性,杜菸只约我在桃林镇相见,却没有说在桃林镇哪里相见,这的确是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却并不能难倒我。
我想了想,问她:“桃林镇最大的赌坊在哪里?”
杜菸好赌,而且好赌大的,她这个人的赌品甚好,生平只奉行一个准则:输了便跑。
江湖传言,整个帝京,没有哪个赌场不将她列入追杀的名单。她能够平安活到今天,其实也是一种本事。
铃玉带着我来到百里酒坊,告诉我这里是正儿八经地挂羊头卖狗肉,朝廷近来取缔赌坊的力度甚严,许多赌坊都只好改个名字继续经营。
我望了一眼百里酒坊迎风飘扬的招牌,对铃玉道:“在此等我。”
铃玉担心地拉着我:“姐姐,你果真要自己进去吗?若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怎么向先生交代?怎么向二位公子交代?”
我安抚她:“不过是寻个人,很快就能出来。”
她的手却没放开:“可是,可是……”
不等她可是完,便有个人被两个大汉搀着从酒坊里走出来,那两个大汉将男子在街中央一撒手,就见男子像是没有骨头一般,一哧溜就瘫在了地上。
其中一个大汉边擦手边客气道:“对不住了张公子,你已输光了所有筹码,不如今天就回家歇着吧。”又道,“哦,我忘了,张公子今日把房契给输了,还输了两根手指,那就……爱回哪儿歇着,便回哪儿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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