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眼睛至清无垢,笑容亦干净澄明。
在鹅毛飞雪中,他在她额间按下一个印,将她行将消散的元神护好,低头望着那张在怀中安然睡去的小脸,思虑片刻,道:“从今日起,你便唤作长梨吧。”
那一年大雪覆满枝头,乍看上去,就像是常开不败的梨花。
自此以后,他教她说话,教她认字,看着她一****长大。他一个礼佛之人,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要养育一个小丫头,自然有许多不方便。年纪小的时候尚且可以应付,稍微大些,就有许多令人头疼之处。
七八岁是最黏人的时候,总是夜半醒来,发现被窝里多了一个人。
小丫头在自己身边睡得心安理得,叫醒她吧,不忍心,不叫醒她,又没了礼数。
于是,半夜里抱着睡熟的小丫头回她自己的房间,就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久而久之,难免被寺中的僧人撞见,撞见的次数多了,流言也就多了起来。
拿此事教育她,她的认错态度倒是很好,只不过认完错从来不改,好在他本就没打算在同一个地方多做停留,借此机会离开佛寺也好。
凡人的时间是很快的,转瞬的功夫,小丫头就长大了。
他救她的那时候,还来不及去想,自己常年累月独来独往,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来,会不会不习惯?他亦来不及去想,她长大了要怎么办?他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凡人的一世不过是过眼云烟。可是她却不同,她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她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天。
而她与他最大的不同,在于她有七情六欲,而他没有。
所以,看在长梨的眼中,自家师父实在是过于冷清,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你又不能说他性格不好,他的性格委实称不上不好,因为他就连教训人的时候,都不会蹙一下眉头,她闯了祸,他也只是同她讲讲道理,罚她抄一抄佛经。
在没有遇到无颜的时候,她时常想,其实这辈子同师父相依为命也挺好,而且看起来,师父好像没有要操心她终身大事的意思,既然如此,她就能在他身边多赖几天,就多赖几天。
当然,在遇到无颜之前,她就已经开始不断地惹桃花了。
她十四岁的那一年,他带着她在陈国落脚。
不到半年,就有人源源不断地上门求亲。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她已长到这样的年纪,原来她的那副模样,足以让这世间的许多男子对她虎视眈眈。
某一日,送走了某位求亲的公子,他将她叫到跟前,试探着问她对嫁人的想法。
他等着她否认,却听她回答:“有人愿意娶我,我就嫁啊。”又弯了眼睛自顾自说道,“还以为师父不会操心我的终身大事呢。”
那时他恍然意识到,他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来看待世间万物,她却脱离不了这人世间的标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到了这个年纪,自然也会考虑这个年纪的该考虑的事。就算她不考虑,她遇到的人和事,也都会提醒她去考虑。
可是,她又怎能离开她?
他救了她,那么她就该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想起她方才不假思索的回答,他竟然隐隐动了怒。可是,早就将七情六欲连根拔除的他,又怎会有怒意?
她窥探着他阴晴不定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他:“师父?”
他这才敛了表情,却没有心思再问下去,将她晾在那里,径自进了房间。隔了许久,才见她偷偷摸摸地推门进来,蹭到他身边,讨好似地将一把菩提子放到他掌心。
望了一眼她鞋底上沾的泥土,就知道她定是跑去佛寺特意捡了这把菩提子给他。只是为了讨好他,就花一炷香的功夫跑过去,又花一柱香的功夫跑回来,这丫头……
他的心绪稍定,重新问她:“长梨,你如今年纪不小,同你一般年纪的少女,大都许了人家,最近有很多媒人上门,想为你说亲,你有什么想法?”
她脱了鞋子,跪坐到他身边,思虑片刻,郑重地问他:“嫁人是不是意味着我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胃口好的时候还可以多添一碗饭?”
他听后眼角一跳:“如果是呢?”
她仍是那句话:“那就嫁吧。”漫不经心玩弄着头发,“我现在年纪小,吃穿用度还算少,日后大了,免不了成为师父的负担,我总不能一直让师父养着我。”
他不由得道:“我养便我养,又不是养不起。”那段时间,他以卖画维持生计,想了想,又添道,“大不了为师每月多画几张画。”
她往他身边凑了凑,眼睛里都是狡黠:“那,卖画余出来的钱,买什么好呢?”
他知道她嘴馋,道:“每顿饭为你多添一个荷包蛋。”
她不动声色:“还有呢?”
他道:“每月再添一件新衣服。”
她的脸上总算有笑意:“我不要新衣服,我想在后院养几只鸡,下了鸡蛋不光可以吃,还可以拿到镇上卖,卖来的钱再换些种子,我们在草庐外面种花,我要种很多很多的花。”
他总算明白这丫头的意图,原来,方才不过是故意气他。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唇角已经漫开笑意:“好。便依你。”又问她,“所以,不嫁人了?”
她一挑眉:“我嫁人了,以后谁为师父养老送终?”说罢,神色突然一怔,他看着她发愣,不由得提点她,“梨儿?”
她回神过来,忽然往他面前凑了凑。
少女浅浅的呼吸落到他的脸上,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突然间觉得她很漂亮。
端正的一张小脸,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娇若桃花的唇。
这个女孩子是他亲手养大,可是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自然有些晚。
她开口,吐息如兰:“我不嫁人,师父这么开心?”
开心?原来这就是开心。
他看着她微微翘起的头发,突然很想抬手为她抚一抚,然而手抬起一半,却又收回去,摆弄着手中的菩提子问她:“今日的晚课做好了吗?”
她柳眉立起来,鼓着腮帮子道:“哼,师父讨厌。”不情不愿地爬起来,做晚课去了。
他看着她娇小的背影消失在房外,唇角不由得勾起,可是垂目望见手中菩提子,神色却缓缓凝重起来。
那些与菩提无关的,都是妄念。
番外二 如果的事
这世上的有情众生,各自有烦恼贪嗔恶业,若不断除,终不得解脱。
当年他救她一命,是想渡她一程,可是,要将她渡到哪里,他却不知道。也许,他虽救了她,她的命却是别人的,她的岸亦不在此处。
最后的最后,他回头想想,这一生他做了三桩错事。
第一件错事,就是在她离家出走的那一年,没有立刻找她回来。
他判断她身上的盘缠顶多撑个三天,又加上离家出走这件事是她常用的伎俩,就没特别放在心上。他想,她玩够了,自然会回来认错。此处是她的家,她不回家,又能去哪里?然而数月之后,他没有等到她回头是岸,却等来她从晋国寄来的书信。
信上说的事很荒唐,荒唐得有些刺目。
掌心升起火焰,将娟秀的字迹焚烧殆尽。
那时的他还不知,胸中升腾起的火焰,名曰妒。
他做的第二件错事,就是成全了她和慕容煜。明知她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却仍旧成全了她对他的义无反顾。
他没有想到,慕容煜还是让她死了。
她死了也没关系,死了才能够看清,一切都是执念。
她因她的执念而死,他因她的死懂得何为悲。
他错的最离谱的一件事,就是误以为他给她的,她全部都想要。
他为了救她,动了体内佛元,只怕也是因此,让佛界将她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既是眼中钉肉中刺,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拔去。
仙界降下天罚的那一日,他突然想起当年的青莲尊者。他长久以来都以为,是魔界为了嫁祸佛界才故意诛杀那名女子,以此逼青莲入魔,然而,面对着红莲业火,他终于为自己的天真笑出声。
时隔许多年,当年那位因情入魔的执法长老的心情,他总算能够体会一二。
原来这就是恨。
在业火行将把他侵吞之际,他解开了设在佛界须弥境菩提殿的封印。
那里封印的本是他的另一半。他离开佛界时,为了让佛界放心,将与他一体两面的影子封印。那个影子名为“欲”,佛界将其唤为“魔”。
本体与影子合二为一,才是完整的他。
本以为,这次总算可以保护好她,却没有料到,待他从红莲业火中重生,她却早已带着他的佛元从离仙台跳下。
前尘往事,她就那样尽数放下。
这世上再没有他的长梨了。
怪只怪那一年,他将她给的菩提子收下,也将他的妄念好生收敛。
他的这一生,负了菩提,亦丢了她。
——————————————以下为沈初版结局———————————
他在满室茶香中,来到她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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