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个称呼使我略有些走神,我从来没让他叫过我这个名字,也不允许,自从李约亲口对我说,这世上只有一个阿雪。阿雪这个无辜的名字便被我深恶痛绝起来。我很生气,想发火,却来不及发火。他说什么?别哭了?我何时流了泪?为何流泪?
我快速抹干眼泪:“江阮,我想过了。明天你就可以收拾东西离宫了,你已经陪我够久了,可以走了。”
他垂眸看着我,目光复杂不定,看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我知道的,他此生最大的心愿是能隐居东篱下,一人一笛,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而我,我这个恶人,却因为一层浅薄的喜欢,而用权力强行将他留下。
他正想开口,殿门却被人轰然撞开。是全副武装的将领士兵,他们都曾在我手下,脸庞一个个熟悉的很。此时警惕的望着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我低头暗自冷笑,一抬头身前却已是那抹白色身影,江阮将我护在身后,背影苍凉而又凄清。苍凉凄清,怎么会呢,江阮,以后你就自由了,还在难过什么呢?
将士们对我兵戈相向,我却丝毫不惧怕。然而唇边的笑意,等到那人一袭黄衣自刀光剑影中缓缓走出时,却蓦地凝住。
我看见了他精致衣袍上绣着的龙,张牙舞爪的,似乎在向我耀武扬威,又似乎下一秒就要将我吞下。我木然的看着他,他却平静的看着我,眼底头一次流露出悲悯----即将送别的悲悯。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江阮已然冷喝道:“李太傅,你好大的胆子。”
李约弯了弯唇角,低眸去看袍子上的龙纹:“你指的是这个么?”意味深长的开了口:“李约胆子素来小,从不做越矩的事。”目光绕开江阮,直直的逼向我:“你得看看这城门下的百姓,他们口中所喊是谁的名讳。”
他的语气发颤,情绪颇为激动。我知道,他为国事励精图治,从不求加官封侯,只忙身于民间之事中,等得不就是这一天?
我深吸一口气,笑得落寞:“你等着一天,等了很久了吧。”
他很坦诚:“是。”
“我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为所欲为。”他简简单单的说。
他向我走近了,江阮却横在我与他之间,冰冰冷冷质问他:“你想干什么?”
李约默了一默,抽出了剑。
“没什么,只是让她乖乖从这龙椅上下来罢了。”
我冷笑道:“逼宫?”
他不以为然:“你心里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微向上扬起剑锋,指向我,对身后将士发号施令:“杀了。”
016章 :帝城雪(十六)
好一个干干净净的杀了!
我止不住的想发声大笑,李约,你到底在怕什么?如今司徒雪已经不再是皇帝了,也没有人可以帮她了,只是一个普通而又可怜的女人而已,你静立的身影,又在发抖什么?
江阮护在我身前,不让那些提兵器的人靠近我一步。他这一生可能都没有见过刀与剑,逢上这等场面应是比我更害怕,可任凭我怎么催他骂他,他就是分毫不动。
一道冷光猝然袭来,为首的将领已然有了动作。可他却生生替我挨了一刀,肩上鲜血迸出,染红了洁白的霜衣。我终于哭了:“江阮你快走,快走啊。我已经同意放你出宫了,你别生气了……”
我的悲痛不知怎么就惹怒了李约,他叫人扣下江阮后,大步走到我面前将我从地上拎了起来,紧盯了我的眼:“原来你也会为别人着想……”眸中腾腾烧起怒火,钳制在我下颚处的力道似乎要将我捏碎:“可你为什么不会轻雪着想呢?就算一点、一点也行,她便不会中了凰毒!”
我只觉得心口窒闷说不出话:“凰毒……是她……自己喝下去的……”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将我狠狠甩出去,冷笑着道:“你当她是傻子吗?还是当我是傻子?”
我亦冷笑:“你们难道不都是吗?相爱了半辈子,却比我玩弄了半辈子。呵,当真是可怜之极,又愚蠢之极!”
“好了司徒雪我不跟你废话。”李约恢复了他惯有的淡然,毫不客气的将剑横上我的脖颈:“我的剑很快,你也会死的很快。”
我镇定出声:“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晚了些?”抬头看着他笑,“你最心爱的女人,如今的处境可比我还要困窘几分呢?”
提到洛轻雪,他目光一紧:“你说什么?”
我合了眼,慢条斯理道:“我早就知道你会将她接出凤披宫,安置在你的府邸内。可你真当我无可用之兵了么?你懂得让人团团围住皇宫,我便不懂得命人不放过你的府邸吗?”凄凉一笑,“你那么爱轻雪,却是背着众人爱的。以至于将轻雪接到你府邸之后,只能安排个丫头的位子。不能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名正言顺的位分,你难过吗李约?”
可我何尝不知,这一切,皆是拜我所赐。
他扯出个冷笑:“不能名正言顺又如何?只要我知道,阿雪是我李约的妻子,这便够了。”
妻子,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字眼,而它离我却又是那么的遥远。
“说得可真感人,我都要哭了。”我虚伪的笑了笑:“只是,你深爱的那个女人被别的男人玷污了之后,你是否还能神色不变的称她为妻子?你李约的妻子?”
他的瞳孔逐渐放大,我从中看见我的脸,正笑得狰狞而又卑鄙:“轻雪生的美,就算年纪不小了,却依旧风韵犹存。我可保不准那些驻守的士兵不会动不该有的心思……”
他立即反手给了我一巴掌,却果然没了杀我的心思。----此刻,他心里正满满都是洛轻雪的安危。
李约一下令,满屋子的将士便纷纷撤出。
我将江阮扶了起来,对他笑得温和:“好了,没事了。江阮,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最后为我吹一曲笛子吧。明天,你就可以永远的走了。”
“这天下早已没什么清闲之地,和你归隐南山,不过是我的痴念。”白衣的男子却摇了摇头,语调如盛夏的风,轻柔、而又温暖:“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里一直陪着你,等到你真正厌烦我了要赶我走我在走。如今你哭着催我走,我怎么会走呢?”
我听不懂他在胡说些什么,归隐南山?和我?只是莫名觉得难过,好好一件事,怎么说反悔就反悔呢?却毫无预兆的心口发疼,眼泪不听话的掉下来。我越伸手去抹,却哭得越厉害。视线已经模糊,无意间的一督,却发现李约还未离开宫殿。等到发现我在看他,他才提步离去。走出门槛的那一刻,他却顿住了脚步。
我停止抽泣,看着他下一步动作。然而,紧接着他的举措,却是令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把收进一半的剑又被他拔了出来,这一次,他不再对准我了。
灼灼白光划过一道刺眼的弧度,转瞬鲜血四溅,
那是谁的血?滚烫滚烫的,溅在了我的脸上,也溅在了他的脸上。
身前江阮的笑容永远定格在那一刻,他的眼里骤然失了光彩,就那样直直的倒了下去。
李约的身影便显露出来,我真真切切看到了他唇边勾起的笑意。
他杀了江阮。
017章 :帝城雪(十七)
血,满世界的都是血。
我摸了摸脸,热的。手心,手背,指缝,猩红猩红。
我听到李约对我冷笑:“你我扯平了。”
我的心一下子空了,什么叫做扯平?我指使粗蛮的士兵羞辱他最爱的姑娘,他便杀了我如今唯一可依靠的人泄愤。从前我以为我可笑,没想到他和我一样的可笑!
“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呢?”
李约将剑锋上的残血甩干净后抬眼看我:“什么?”
我目光惨切,向他嘶吼:“一怨还一怨,何时才能还清呢?”
李约亦是将我看了很久很久,眼底划过一道意味不明的悲哀痛楚,背过身去,只留我一个冰冷挺拔的背影:“自作多情。”
屋外长夜漆黑如墨,他只身没入混沌。他在害怕,他在仓皇,可是,他在害怕仓皇些什么呢?怕轻雪真如我所说被士兵羞辱了,还是怕与我的这笔债,再也还不清了?
怀中江阮的身体一点一点冰冷,我就低着头,看见自己的眼泪滴在血衣上,化开一层又一层的浑浊。野花芬芳的南山,你已经到了吧?那里的风景好看吗?闲云野鹤苍梧相陪,比起这光秃秃的琉璃瓦血色墙,应该会令人舒心很多吧?
新皇登基,此夜江山举世狂欢。而我困在这紫极殿哭了很久很久,嘉嘉走了,江阮也走了,我也该走了。
描黛眉点梅妆,着华裳裙裾曳长,点着的红色宫纱灯笼忽明忽暗,掩住了早已满是似水冰凉的泪水。我忽然疯狂的回忆起往昔,那一年盛夏凤凰花开满城,艳红璀璨如烈火灼灼,那人一袭紫衣负手站在其间恍若九重天仙般遥不可及。他转过身来,是一泓清冽的瞳眸,只叫了一声阿雪,却铭刻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