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也是这样逼问他,他也是这样回答我,也是同样的答案。那之后我为何还不死心不甘心呢?到了现在,司徒雪,你可算死心了、甘心了吧?
我笑得癫狂,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快速从袖中抽出那把短剑握在手中,将剑锋对准了他的心口,复而扑进他的怀中。
李约没有躲。
李约的声音清清淡淡落下:“你一定很恨我吧……一刀了断,这样,也好。”
我吃力的抬起头,目光恋恋不舍扫过他俊雅的五官。他正闭着眼,密长的睫毛垂下,好看极了。看,这是我爱的人,他有这这世上绝代无双的容颜,有着顶好听的声音,他会弹琴,也会舞剑……可这个人,终究不是我的。
穿心之痛,当真是够折磨人。
我低下头,看着反手握着的剑锋,笑了,它正稳稳插在我的心口前。
心中悲痛万分,一股腥味涌上喉头,再含不住嘴中的血,一口鲜血被我吐出。我濒死挣扎着,却控制不住,一口接一口的血啊,尽数染红了他的紫衣,一点也不好看。我伸手去抹,使劲的抹,却抹不掉那污秽丝毫。手腕却蓦地被他用力握住,力度之大简直要将我捏碎,我听见他低吼了一句:“为什么?”
我只顾认真的帮他擦干净血迹,哪管得上这番质问呀。眼前覆着的黑绫好闷,好难受,难受的要流下泪来。我的天,我怎么又哭了?司徒雪啊司徒雪,你问问自己,这二十五年,你哭了多少回了?你为他哭了多少回了?
不行,不能这样。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就让我为他,尽情的哭一会罢!
心脏在不断的大出血,我开始四肢抽搐,再也站不稳,脚下一软直直坠下。而李约再次将我收进怀中,紧紧的抱着我。他全身发颤,发颤着撕下了自己的衣角,手忙脚乱地来堵我的伤口,可这哪来得及呀,我的红衣颜色愈发艳了,是被血染红的,浑身湿透了,尽是血。
我缓缓闭上眼,这一次,再也不睁开了。他的声音在岑寂中无限扩大,一声声地喊我的名字,一声声的凶我不要死,可我已经要死了。
意识一点一点涣散,我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逐步冰冷。可我反悔了,我又睁开了眼,我仍想再看他一眼,一眼也好,他是我这生最爱的人啊。
我睁开眼,好像能够看见熊熊火障中,紫衣青年怀中抱着的女子黑发散乱,脸上身上全是血,那女子脸庞熟悉,而我却怎么也叫不出名字。我听到青年哭倒在她身上,什么高雅矜持、什么风华绝代,在这一刻他却似乎什么都不要了。大火燃烧烈烈,他最后撕心裂肺喊出的两个字我却怎么也听不清。
两个字,那大概是一个称呼。
在叫谁呢?是哪个称呼呢?
我绞尽脑汁的想啊想,还没想出个名头呢,却见那女子额前隐隐现出的一朵凤凰花印艳红夺目。漫天大火中却见一道刺眼白光乍现通天,紧接着只听闻一声凄厉无比的凤鸣贯彻天际。宫殿容不下那只大鸟巨大的身形,它一仰头,琉璃瓦便被尽数掀翻。它终是冲上了天,一展翅,丰满庞大的乌黑羽翼竟将明亮的夕阳天遮了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羽毛洒下,天空便仿佛落起了墨染过的雪。一只玄黑色的凤凰,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如水,可如今,为何怔怔然的流着泪呢?
我被它的情绪所感染,忍不住想抬头去摸一摸脸。可我发现我现在根本没有手,低头一看,那乌黑的羽毛竟是我落下的。我的心一下子疼了,原来我便是这只凤凰,原来那个死了的女子便是我!
023章 :帝城雪(二十三)
心口蓦地一窒,我赶紧择了一处屋檐落下,远处火光冲天,是宫人们撕心裂肺的喊救声,一盆一盆的水泼过去,火势却没有熄灭半分。里头的男人呢?他没出来吗?我焦急地盘旋在帝宫上方,俯下身来一下又一下的撞着宫墙,宫墙轻而易举的被我撞毁了,里头大火依旧烧得厉害。我自火焰中来回疾速穿梭,本还猖狂的火焰沾上我的羽翼后瞬间熄灭,可我多希望能将这副刀枪不入的神兽皮囊换给那个紫衣黑发的男子啊,可我已经找不到他了,连片衣角都找不到,他去哪了?
李约,你在哪?
我在空中哀嚎了一声又一声,声音凄厉连我自己都听得悲愁断肠。我虽然眼睛瞎了,却仿佛能看到整个皇城的人都冲我跪拜下来,他们齐齐喊着我司命仙君,什么仙啊君啊的轮七八糟,我满心满意只有李约不见了这件事,伤心悲痛的流出血泪。我一挥羽翼,很快的离开了这让我笼罩在黑暗中的京州城,我要去哪?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这一生欠了两个人,一个毒发而亡,一个葬身火海。我欠了这两个人好多好多,多得偿还不清。
大雨倾盆,整个天下都仿佛要被一层又一层刷起的水雾湮没。崆峒山上凤凰花还是以前的凤凰花,雨水毫不留情的打在上头,柔弱的它们低了头、弯了腰,却依旧开的艳。我心急难耐,来不及落地停稳便化出人身,却从半空坠下摔在地上,满身的泥泞。那么高的仙山,我上上下下跑了十几趟,才找到两块形状较扁平宽大的破石头,在第一块石头上我用指甲刻了洛轻雪这三个字,字迹很淡,离得远一点根本看不清。可我刻得很辛苦,指甲全部破了,满手的血。可是血这种东西,我早就已经不怕了。紧接着我拿另一块石碑刻上李约的名字,右手的指甲已经全部磨没了。我痛啊,可却坚持用另一只手的指甲却一笔一划的写完那两个令我魂牵梦萦的字,我刻得极重,鲜血乱溅,手上、脸上全是溅起来的血。可我心里只痴痴想着这个人去哪了,去哪了?
我用所剩无几的力气将那两个坑刨得更深,将李约和轻雪的墓碑亲手放在里面。颤抖的从一旁的凤凰树上摘下两朵凤凰花,分别倚在那两人的名字上。雨下得没完没了,我就将那两座小墓碑圈在怀中,用自己的身躯遮挡住了漫天的暴雨,不让雨水打湿它们。寒冬的雨更为冰冷蚀骨,我抖得连嘴唇都在打颤,穿着的红衣又湿了。它已经很脏了,先是浸透了我浑身的血,再被暴雨冲刷了一遍,可那裙摆上的紫薇花依旧圣洁清雅。我狠心撕下那片绣着花的衣袂,把那衣袂又一分为二,取其一盖在李约的墓碑上,剩下的那片盖在轻雪的墓碑上,仿佛这样就能保护了他们一样。
做完这些,我的心便仿佛空了一部分。我又化为那玄色凤凰,竖直冲上天,这一我一心朝那九重天飞去。层层云烟被我穿过,远处天庭的金光照过来,就连我那失明的双眼都感到刺眼。我摸着熟悉的方向,一路来到南天门,我听见路过仙人们惊讶不已的交头接耳,其中不少有尖酸嘲讽的,若是以前我肯定冲上去同他们干一架,可是如今我却顾不上了。三十五天,司命殿,我从未如此急切的想抵达那里。
顺着老路到了司命殿,那个我住七千年的仙境。门前的仙娥惊叫了一声,我看不见这些人里到底有谁,冲进大殿的那一刻前却有人将我拦下,冷笑着对我道:“回来了?”
024章 :帝城雪(二十四)
我看不到他,也不想看他,根本没工夫去回想这找茬的人是谁,便横冲直撞进去。疯魔了一般在已经布上蜘蛛网的宫殿里翻箱倒柜,终于从布满的角落里找到一本薄薄的簿子。笔,我要笔,可是我身边没有笔。我只好咬破手指,凭着感觉在上头用血写下舒嘉嘉这三个字,我将她的平生写尽:写到她第一次由嬷嬷领着来见我的场景;写到她之后头一个得知我非男子的场景,写到她在大雪纷飞的那天冲我抱怨命格不好;写到她遇到并爱上了那个名叫唐生的憨厚男子,写到她一袭火红喜袍出嫁、生下孩子;写到她乘上李约的马车,和凄楚寒雪相拥坠下悬崖的场景……
这是嘉嘉的一生,这便是嘉嘉的一生。她的一生,通通被我写在了本残破的簿子里。朱笔一落,纸上的字瞬间镀上一层淡淡金光,再难更改。我望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怔怔然悲怆起来,我早该料到这司命仙君是个悲情的差事,尝遍他人的一世悲欢离合,我又岂非不感同身受?
紧接着是江阮,我将江阮这两个字写得很大,却不足以表达我满心的内疚。江阮,我又想到江阮了,那个爱笛如痴的男子,那个白衣不惹半分尘埃的男子。他一开始似乎并不喜欢我,对我除了客气便是客气,因为我能给他金钱,这样他才能救回他母亲的命。逐渐我觉得我离不开江阮了,他出现在我最伤情落魄的时候,温暖我整个寒冬。他伴我在雷电交加的暴雨夜,哄我入睡如同哄着一个不懂事的婴孩;他携我踏上那皇城的最顶端,观望整个凡界江山。他许我一生情一份痴心,甚至一个家,他给我无数的美好与承诺,直到最后我才知道他最想一并带去隐居南山的不止是那把玉笛,还有那个正被贪腥算计折磨着的我。而他又是一转身,猩红的鲜血染了白裳,斑驳了我眼。而我连一句简单的谢谢都没来得及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