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供桌上,赫然刻着一朵龙楼花。或许,眼下应该叫“长生花”。
少女精致的小脸渐渐皱了起来,自从来到此地,这个图案也出现得太频繁了。
不知不觉间,日已西斜,昏暗的祠堂,因夜幕的降临而带上些恐怖森冷。沉朱立在供桌之前,抚摸着桌上的刻痕,轻叹:“如今唯一一个与长生教有联系的,就是那个满嘴污言秽语的醉鬼了么。”
入夜,一个颀长清隽的身影正立在通往客栈的街头,因为在夜色中站得太久,身上的道袍上沾了些寒气。
由于沉朱刻意敛了气息,慕清让无法靠术法追踪她,就只好守在这里等她回来。
她回来还好,可她若是不回来呢?
正为这个念头心神不宁,却见前方一个白衣的影子缓缓而来,眉头蹙着,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他慌忙上前迎她,急急走了几步远之后,忽然克制住,放缓步子走到她面前,唤道:“姑娘。”
沉朱似在沉思什么,听了他的这声唤,才如梦初醒:“清让。你怎在这里?”
他道:“姑娘久久不回,我有些担心,所以来这里接你。”
沉朱哦了一声,道:“让你挂心了,方才去了土地庙一趟,可惜并无收获。”
慕清让缓步走在她身边,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有些凌乱的额发:“凡事不可急于求成,明日若有什么跑腿的工作,不妨交给我来。”又添道,“我好歹是个男人。”
她淡声:“我今日也是临时起意。”若有所思道,“明天或许真有事需要有劳你。”
他忙道:“不敢当。沉朱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
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也对,你也着急找到慕家的公子,好前去与你的同门会和。”又一副老成的口吻开解他,“东方阙的事你无需担心,紫月小事上虽不像话,大事上却不糊涂。只怕这次就是拐了东方阙陪她玩儿两天,不会误了你们的承位仪式。”
慕清让欲言又止,终是道:“但愿如姑娘所言。”
“对了。”沉朱突然问道,“你不会真把傅渊给扔出去了吧?”
“姑娘虽然这般吩咐,可我觉得此人还有用处,所以自作主张把他留了下来,姑娘不会怪罪吧。”
沉朱松了口气,由衷道:“太好了。若换做夜来,恐怕真的会把他扔出去,还是你更知道变通。”
想起尚在妖界大牢的夜来,神色微微一顿。
慕清让得了她的夸赞,眼中立刻泛起笑意,本还想同她多说些话,可是见她神色疲倦,就没再多言。
路边的店铺大都已经打烊,街上只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少女身穿简素的白衣,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风华绝代。
他安静地走在她身边,内心却悸动不已。
他知道,自己同她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沟壑,也许在他有生之年都无法填补。只因她是上神,他却只是一介凡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东方师兄的天赋,也许穷尽一生都无法飞升上仙,对于她的那些念头,不过是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正神思飘渺,就听她突然问自己:“清让,你可有什么求而不得的愿望?”
他的手在袖中一颤,努力敛了情绪,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求不得。只要尚有六识,就不会脱离这八苦。”侧头看着她,神情有些微苦,“求而不得之事,我自然也会有啊。”
她自然没有看出他眼中的情绪,脚步突然顿下,神色认真:“所以,如果那个长生当真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你也会去寻求他的力量吗?”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后望住她的眼睛:“修行之人最忌执着,我虽有求而不得之物,却时刻都在提醒自己,要同她保持距离,以免沉沦执着之中,徒生心魔。”
沉朱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心魔啊……”
在街畔酒楼的雅座,书生模样的男子垂眸望着二人并肩而行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沉思了片刻,他得出结论——自己不过晚来一步,她就与别的男人走在了一起,嗯,有些不爽。
“公子,您点的曲子已经唱了三遍,可要再点上一曲?”
那边丝竹声刚停,歌女的温言软语便入了耳,书生凤眸里有笑意闪过:“不必了。”望着少女的背影,道,“我找到别的方式解闷了。”
回到客栈,确认傅渊已经睡熟,沉朱才与傅清让各自回房,回房后让小二备了热水,褪去衣衫,缓缓没入浴桶之中。
趴在浴桶边上,一边泡澡,一边回想白天所遇之事的细节,大概是过于舒服,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凤止无声无息地落至房中,正好见到她趴在浴桶边上熟睡的光景,极轻地叹了一声——怎么每次见这丫头,都是此等非礼勿视的场面。
叹罢,就化出一件衣衫披在她的肩头,将她安置在床上后,又扯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做完一系列的动作,人却没有离开,而是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
修长手指落到少女的眉间,将被水汽沾湿的额发拨至一旁,指尖滑过她白皙的皮肤,缓缓落至双唇之上。
他的动作极轻,睡梦中的人却似有感应,朱唇之间逸出一声低吟。那一声梦呓夹杂着轻微的鼻音,惹他手指一顿。
缓缓把手从她的唇上收回,人却朝她俯下去,唇停在距离她只剩毫厘的地方,能够感受到她温软的鼻息,再进一步,就可以吻上她,却闭起眼睛坐正,念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分寸二字,他必须时刻拿捏得当。
沉朱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阳光自纸窗透过,暖意融融。
她慵懒地坐起身子,将宽松的内衫拉过肩头,遮住胸前的起伏,正漫不经心地理着衣衫,手却突然顿了顿。
昨日她是什么时候上床休息的?想了片刻,摇一摇头,自己最近的记性真是愈发不济了。
☆、第七十五章 风月楼
沉朱去喊慕清让下楼吃饭的时候,他有些诧异:“莫非上神不必修辟谷之术?”
她拍着脑袋:“我倒忘了你需要忌食。你们修仙的人习辟谷之术,是怕人间五谷在体内产生秽气,阻碍修行,我天生灵胎,自然无需忌讳。”说罢又道,“陪我下去坐坐,一个人吃饭也忒冷清。”
慕清让自然道好,又迟疑地问道:“要不要把傅公子也喊上?”
沉朱立刻面露嫌弃之色:“他行动不便,还是让小二给他送房间里去吧。”
结果,这顿饭刚刚吃了一半,小二就过来传话:“姑娘,傅公子他不肯进食,让姑娘过去陪他。”
沉朱额上黑线:“你告诉他,爱吃吃,不爱吃就饿着。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把自己当大爷的。”
慕清让掩袖轻笑。
小二迟疑:“傅公子他料到姑娘不会去,所以让小的告诉姑娘,若是姑娘不去,他就……割腕自尽。”又添道,“傅公子说了,给姑娘一盏茶的时间。”又瞄了一眼慕清让,“还说,除了姑娘,他不想见到其他人。”
沉朱手中筷子一抖,这家伙竟然威胁她?!
慕清让坐不住,道:“我去打发了他。”
沉朱却把筷子放下,道:“不必。”只要看过傅渊的眼神,就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像他那样的疯子,什么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她倒想看看,他到底想怎么折腾。
慕清让还有些迟疑:“可是……”
沉朱道:“傅渊那边交给我,我还有别的事要交待你,记得昨日慕家老头提到的日月盟吗?”
不等她开口,他已一副了然的神色:“我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姑娘不提,我也正打算去各门派走一趟。”
沉朱满意地点点头,评价:“东方阙勇武,你脑子好用,你们师尊走之前把长溟剑派交给你们,一定十分放心。”
慕清让看着她翩然上楼的背影,眼睛里情绪复杂。
小二的声音响起:“客官,您是继续用餐,还是我帮您撤掉?”
他望着沉朱吃了一半的饭菜,道:“撤下去吧。”
小二收拾碗筷的同时,不忘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客官,您同方才那位姑娘是什么关系啊?”
慕清让执着茶盏抬眸,反问他:“你觉得呢?”
小二见面前的青年剑眉星目,仪表堂堂,立刻堆笑道:“依小的之见,姑娘与客官乃一对璧人,那姓傅的就是自讨没趣,姑娘肯定连正眼都不愿看他的。”
本以为这个马屁拍得好,谁料,青年听后,却冷傲道:“有背后说人闲话的功夫,不如多收拾几张桌子。”
说罢就放下茶盏,捞起桌上的佩剑,起身离开。
小二在他那里讨了个没趣,撇一撇嘴干活儿去了。腹诽道,除了和尚和道士,这世上怎有这么不通世故人情的男人。
沉朱推开傅渊的房门,看到他正在摆弄一把短刀,他一看到她,就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你果然舍不得我死。”
她一把夺下他的刀,扔到地上,他的目光追随着刀抛出去的动作,平静道:“其实我如果想死,也不一定非要用刀。只是怕咬断了舌头,死状太惨,再吓到了你。”目光移回她的脸上,“怎么,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爱上我这样的人,还真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