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树荫下,正靠着大树打盹的凤止听到动静,懒懒将覆在脸上的经书摸下来,隔着簌簌的落花,正好看到少女上殿的背影。
素衣白袍,衣袂翩翩,发丝上仿佛沾带桃花香气。
夜来奉令守在殿外,看着沉朱的背影消失,俊秀的脸上缓缓有凝重之色。良久,他轻叹一声,结果叹到一半,就听到身后一个清雅的男声:“夜来将军也在为这门婚事忧心?”
他回头,看清男子的模样,神情不由得一顿。
凤宓,他怎会在这里?
只愣了片刻,就结合回宫后得到的传闻悟出此神是谁,眸色一沉,神情傲慢至极:“原来是凤止上神,这厢有礼了。”
凤止不为他的简慢生气,含笑道:“夜来将军不必客气。”
夜来眯着眼睛问他:“上神与帝君已经见过面了?”
见凤止点头,语气里更添敌意:“不知上神是什么意思?”手缓缓握紧,凉凉道,“耍着我家帝君玩儿是吗?”
凤止没料到自己在他心中竟然这般不堪,略感到些无奈,本想出言为自己辩解,却突然改了主意:“本君便是耍着她玩儿,又待如何。”
簌簌落花下,夜来看着面前的男子,一袭竹青色长袍,容色温润,神情坦荡,仿佛就算动手毁了六界,他也会是这副神情。
夜来强压下满腔怒火,阴沉沉道:“谁若伤害她,就算那人位极六界……”
凤止含笑:“若那人位极六界,你待要拿他如何?”
“他伤她一分,我让他十倍奉还,他伤她十分,我让他百倍奉还。”男子的眸色狠戾决绝,“上神信不信,夜来说到做到。”
凤止没料到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方才那句话的本是简单的试探,谁料试探的结果却让他有些意外。
“夜来将军莫不是……喜欢她?”
面前的男子一顿,眼中的怒色渐渐消失,代之以浅浅的嘲弄:“上神玩笑。身份之别,夜来岂敢逾越。就像上神不可能喜欢帝君一样,帝君也不可能喜欢夜来,这样的自知之明,我们主仆都是有的。”说罢,冷冷道,“上神若是对帝君无意,就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免得她心思单纯,再误会了上神的意思。”
凤止抚着袖,垂目沉思。明玦的那句话犹在耳边,不由得低声沉吟:“离她远一点……吗。”
夜来不欲与他多言,径自行到广兴殿前,让一个小仙娥借送茶水之便打探殿内情况。特别强调,若是帝君发起小孩子脾气,就立刻向他禀报。
不过,应该不必担心吧。那丫头向来敬重墨珩上神,这几千年来,何曾听她在墨珩上神面前说半个不字?
那小仙娥隔了一会儿行出来,果然道:“神君放心,帝君乖巧着呢,没有惹出什么乱子。奴婢进去时,上神与青玄帝君正在合议婚期的安排,问帝君的意思,似也默许了。”
夜来蹙眉:“婚期?”
小仙娥道:“天帝的意思是,婚后让长陵君随帝君来崆峒,可是大婚却是一定要在九重天置办,否则天族的面子不好看。”
夜来却并不在乎这件事,问她:“婚期定在了什么时候?”
小仙娥摇摇头道:“奴婢没有听到。”
夜来神色严肃地挥一挥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二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凤止耳中。婚期,恐怕不会出三个月吧。
夜来眼角余光见他仍在原处,暗中沉吟,听说此神是同东极的青玄帝君一道来送婚书的,怎么此时却自己在殿外闲晃?
不待他解开其中蹊跷,就听到沉朱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青玄君留步,我送墨珩回去就是了。”
夜来应声望去,广兴殿门前,手执折扇的那位应当就是青玄帝君了,传闻此君在衣着打扮上颇为讲究,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月白袍,青玉簪,也算得上是风度翩翩。只听他道:“不过几步远,晚辈还是送上神一程。”
正由沉朱搀扶着的那名男子,发色极黑,更衬得他肤色苍白。一身玄墨色的古袍,透着无与伦比的矜重和庄严,虽然身体看上去既单薄又弱不禁风,却容不得人有任何亵渎冒犯的念头。就连风度翩翩的青玄帝君立在他身边,也都成了个不起眼的陪衬。
也难怪九重天上的那位帝王,在墨珩上神的面前也甘愿低上半头。
如果真要找个人对比的话,或许,也就只有——
夜来忍不住望向凤止,对方也正望着墨珩上神的方向,竹青色的宽大衣摆被和风吹起,神色不辨喜怒。
如今世上仅剩下的两位上古神,给人的感觉竟如此不同。
世人都说墨珩冷傲,却不知那是因为他眼中只有崆峒,于他而言,除却崆峒的兴衰以外,皆是身外事,自然就显得他凉薄,而与墨珩置身事外的冷漠相比,凤止的淡泊和好脾气却在六界有口皆碑。
不过,那的确是真正的凤止吗?
在六界未分之时,妖鬼神魔混战不休,毫不夸张地说,每三日就会有一族被异族吞并,每五日就有某个小族彻底覆灭。凤族并不是骁勇善战的神族,却直至今日都立于六界的顶端,那执掌凤族的帝皇,若是没有杀伐决断的霸气和笼络人心的手腕,仅凭运气又怎么可能走到今日?
上神凤止,岂可能是善辈?
☆、第六十章 淫贼
夜来回过神来,听到不远处墨珩开口:“有朱儿陪着本神就是,青玄君留步。”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人拒绝的威仪,“诸位远道而来,不妨在华阳宫多住些日子。本神身体不便,若有怠慢疏失,也请诸位多多担待。”
青玄和他身后的礼官忙道不敢,墨珩朝他行了个半礼:“告辞。”
青玄忙回全礼,谦谨道:“恭送上神。”握着折扇的手心隐隐冒汗,时至今日才明白,何谓不怒自威,也难怪天帝对他的话不敢有任何异议。好在,此神并不愿过多插手六界之事,否则,照天帝那么个多疑的性子,就算对方是自己的老师,恐怕每日也要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沉朱搀扶着墨珩,走到石阶前提醒:“小心脚下石阶。”又提议,“要不还是坐轮椅吧,我来推你。”
墨珩的语气里有些无奈:“朱儿,我应当还未年迈体衰至此。”
沉朱迟疑:“可是,你刚刚从蓬莱回来,云初殿又那么远,我怕你身体吃不消……”
墨珩难得展颜,侧头看她:“那你就陪着我慢慢走过去。”
沉朱这才朝他温软一笑,乖巧道:“好。”
夜来看着二人朝自己走近,神情也缓缓柔和下来。恍然想起当年,墨珩在满园春光中问自己:“夜来,你可愿意留在崆峒?”
当年他本打算,待自己躲过了君临的骚扰,就去四海遨游,做一个逍遥散仙。谁曾想,那个位居六界之巅的上神竟会亲口出言挽留。
他没有去问为什么,只是在获得留下来这个选项的时候,突然觉得似乎这样也不错。本以为墨珩不过留他做个小小的神将,谁知他却授他兵法,指点他修行,短短几千年,几次三番委他以重任,甚至将崆峒的十万神将交给他掌管。
崆峒上下,无不默认他是墨珩的弟子,对他敬重有加。
他又是何德何能。
恍神回来,漫不经心朝凤止所在的方向瞧去,那里却已空无一人。
心下略顿,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也不和墨珩上神打个招呼。
是夜,凌兮殿外小花园中,青玄邀凤止月下对酌。
蓝袍神君有些感慨:“墨珩上神那般风骨的人,也难怪能养出那样的小帝君。不过,嫁给天帝的二子长陵,当属屈就了。”
他的对面,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捏着青釉的酒盏,说不出道不明的好看,曳地的广袖上铺就一层清冷月光,亦胜却了无数美景。唤作凤止的上神含笑问道:“照你的意思,那丫头该嫁个什么样的人,才不算屈就?”
青玄玩笑问他:“上神觉得我怎么样?”
凤止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片刻,开口:“也是屈就。”
青玄表示很受伤,他好歹也是青华长乐界的上仙,下首还有十位天尊以及无数真君,证明他身份很尊崇好不好。不过,再尊崇的身份,在这位早已跳脱六界的上古神面前,约莫都是浮云。
他定了下神,饶有兴致地问面前这位上古神:“上神既这么说,想必心中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不妨说来听听。”
却换来凤止一句:“无论配谁,都是屈就。”
青玄眼皮一跳,望着面前淡然饮酒的上神,突然被某个念头惊的虎躯一震。
试探着问道:“那如果是……配上神呢?”
执杯的手顿在那里,而后是“嗒”的一声,酒盏落在石桌上。
狭长的凤眸里落下清凉月光,男子的语气也带着幽幽的凉:“青玄,这个假设可以放在任何人身上,唯独本君不可以。”
青玄为他的神情一怔,半晌才干笑一声,道:“也对,上神心怀天下,对万物众生一视同仁,怎会独为一名女子动特别的心思。”为他斟酒,道,“不提这个,喝酒。”
凤止将杯中酒汤饮干,低叹一声:“是本君没有那个资格啊……”
这句话说的太轻,并没有落入青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