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半刻,大姨娘风韵犹存的面容渐渐和缓,又恢复了平静。凭多年伴随母亲左右的观察经验,宝筝知道,母亲准是又想出好计策了。
果然,就听她说道:“我们上一步走错了,错就错在没有摸清楚唐善雅的脉。晚膳时候,娘都打探过了,这唐善雅虽然表面装得斯斯文文,但骨子里有些东西,一时半会还是改不了的。”
宝筝有些好奇地问:“那是什么东西?”
不得不承认,大姐自有大姐的本事。她就像一轮皎洁的月亮,难以寻找到任何的瑕疵,并且一出场,就能夺去所有星星的光辉。她实在想不出,像那种极善于掩饰自己的女子,还会缺什么。
“唐善雅虽然达礼,可未必知书。下人们说她以前,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喝,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大姨娘眯起眼,掩唇讥笑。
宝筝恍然大悟,像大姐这样贤淑的女子,却连女红也没学过。可见但凡是个人,都会有缺点的。她一拍脑袋,刚刚自己被气昏了头,竟然没发现这么明显的破绽。
“那娘打算要我怎么做呢?”宝筝试探性地问出。
“下周太后的寿辰就要到了,丞相府历来都在太后寿宴的宴请之列,到时候,大家闺秀们都是要献艺的,你说我们要怎么办呢?”
“呀,我懂了,您是想要筝儿在太后寿宴前表演节目!”唐宝筝一下子欣喜若狂。她的心,变得无法安宁,为这即将来临的表现机会兴奋不已。
“女儿,你可要好好准备哟。”大姨娘微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
“可是,女儿如今被父亲禁足,就算有表演,也不能参加呀。”宝筝有些担忧。
“傻孩子,唐府上上下下,就属你的才艺最精通。你父亲还会不带你去吗?”大姨娘说着,朝女儿挤挤眼。
接着,她忽然又补充了句:“要说不去的,也应该是你大姐。”眼神变得如寒冰般锐利漫冷。
“嗯,筝儿这次一定不辜负娘的期望。”宝筝梨涡浅笑,说不出的甜美。
“乐器一直都是你的强项,你这几日正好借着禁足的名头,也好掩人耳目,好好练练琴。若是被人听了去,只管说是闲来无聊,排忧解闷呢。”
“大姐那里,还有三妹、四妹都还不知道这件事吗?”宝筝诧异地惊呼。
“宫中还未放出风,她们哪能那么快就知道。”大姨娘不屑地说,要论资历,除了二姨娘,其他人都没进过几次皇宫。
以前,那二姨娘虽然侯门小姐,却才艺平庸,巴不得不进宫出丑。如今风水轮流转,算算闺中女儿也都初长成,她又怎会联想起这茬子事?
唐宝筝难得被母亲夸奖,脸儿绯红。
的确,若说弹琴筝,京城闺秀没几个能比得上她。自幼,娘便手把手地教导她学古筝,当时只觉得索然无味。
如今,时光荏苒,她已经出挑成碧玉美人,这才由衷感慨母亲的良苦用心。一双玉手轻挑银弦,在古筝上拨动着,便能鸣出天籁之音,恰似凤凰展翅出高桐,又似夏夜湖面的一阵清风。
“碧蝉那贱货,多给她点教训,卖主求荣的东西!别忘了,看紧点。”大姨娘吩咐下人道。
“娘尽管放心,那丫头现在柴房里关着呢。”宝筝话音刚落,就有小厮急匆匆地跑来汇报,道:“夫人,不好了,碧蝉被一帮黑衣人劫走了!”
“混账,堂堂宰相府,戒备森严,怎会放进来黑衣人?”大姨娘一捏臂上翠晶晶的手镯,顷刻间碎成玉片。她忘记了玉粉身碎骨时的疼痛,枯寂的眼睛死死抠住窗外的一团漆黑,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个唐善雅,是留不得了。”说着,交给贴身小厮一包粉末。
“娘,你这是要致命了!”宝筝有些惊惶。
“怕什么,不过是微量的泻药。”说着,她又吩咐下人道:“你记得每日往大小姐的茶杯里加些。久了,她便手足无力,只能瘫软在床榻。”
小厮接过药包,小心翼翼地折叠,纳入怀里。
☆、第十六章 女扮男装
任何矛盾斗争的中心就如同漩涡卷袭,而在它最浅的外围,你看到的,或许只是微风掀起了一阵涟漪。相府的安静与不安,两个截然不同的对立面,同样是为府中之人所司空见惯的常事。自宝筝被禁足后,府中一切照常,大家似乎忘却了这位二小姐的存在一般。
三姨娘眷恋着她院落里养鱼的小池塘,一得空闲就张罗着扔扔鱼食,和她的鱼儿们聊聊心。四姨娘则毫不避讳的时常跑去帮衬着,近来又给她那里添了尾红如玉的锦鲤。三姨娘一身天青颜色对振式收腰托底罗裙,外套玫红锦缎小袄,边缝橙黄色狐狸茸毛,斜插茉莉碎银华胜,似笑非笑,只幽幽地吐出句:“不知不觉就天气慕寒,别说是花花草草了,就是这一池的小鱼儿,又能捱得到何时呢?”
她这话看似说给自己听的,却尽数全落在了身旁四姨娘的耳中。四姨娘笑笑,也不搭腔。半响,她方从嘴里吐出话来,却是说得一板一眼,道:“好鲤儿强胜过癞乌龟,过冬的本领可强着呢。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远的将来,可不是年轻晚辈们的世界?”三姨娘见她说得似句句在理,却是不置可否,转移了话头。
这时,唐善雅正在闺房里抄录着老太太念想着要用的一本《维摩诘经》,她的食指夹笔的里沿,因长时间握笔而僵硬得动弹不得,无法运转。她只得暂且搁笔,往手上呵一口白气,又欲继续奋笔疾书。
“我的大小姐,您快放笔歇歇罢。老太太若见着您这样用心抄经,要念阿弥陀佛呢!”宁芳姑姑在一旁心疼地说道,又从衣柜里寻出件雪白的兔子茸毛短披肩替她拢上。
“是呀,小姐,我和雪雁都快被憋死啦,以前您还总带我们上街来着。要不然,咱们去三小姐、四小姐那里走走,散散心?”花枝试探性问着,替善雅端上刚沏的茉莉香茶。
另一个丫头雪雁正专心致志地研磨,粉袖白衫,倚靠在桌案前。她就在研完墨汁的瞬间抬眼,惊讶地察觉主子紧捏的笔端,有什么不对劲。“呀,大小姐,您的手上都磨出水泡了,还望小姐歇息片刻。您闻闻看,这是花枝新沏的茉莉清茶。”她说着,打开了杯盖。洁白的茉莉花瓣浮动在云雾蒸腾的青花杯盏底,一时间飘香四溢,伴随着清波中的柔软碎瓣舒展、摇曳……
善雅这下子馋瘾犯了,再也做不住。其实,这一壶茉莉芳香,早就勾得她心头痒痒。摆手朝周围人笑道:“好,就依着你们的,先歇歇。雪雁何时竟也学会了花枝的鬼灵精怪,宁芳姑姑可要好好管管咯!”
“这两个丫头的,可不是都为着小姐着想嘛,呵呵,小姐就别怪她们了。”宁芳姑姑笑着回答。
善雅不由回想起了做猫咪时候的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不管她是做猫,还是今日转世托生为人,都从来没有人会关心她的身体健康。更可恶的是,那些过去喊她“猫大爷”的太监宫女们,遇着她生病期间,就赶紧向她的主人打小报告。又是说她挑食,又是不爱理人的。早习惯了生老病死的自生自灭,也习惯了每有一日恩宠,便肆无忌惮享受一日的恩宠这样步履维艰的日子。
想不到,今番做人,倒与往昔有不少共通相似之处呢。大概也只有宁芳姑姑、花枝、雪雁,才能让她切切实实地体会到尘世间的一丝温暖。她想着想着,秋水般深沉的眸子,也有了别样的灵动春漾。但见她眼波流转,戏谑地冲花枝和雪雁说道:“就知道你们两个小丫头按捺不住了,要不要随我出府走走?”
善雅本以为,这番话当着宁芳姑姑面说,是不好的。然而,宁芳姑姑并没有阻拦,她慈祥的面容布满了疼爱的微笑。虽然说大家闺秀终究不同于那些个市井风荷,本不该随意外出。但丞相府这个千金嫡小姐,像她同胞的哥哥一样,也是一等一出了名的大胆的。后来,长公子在边关打仗,更是无人管得了她的。
这一点,宁芳姑姑过去没少为她操心。如今转眼间,大小姐却跟变了个人似的,俨然有了和过去截然相反的清贵淑雅气质,反而让人有所不安,怕她还没有从丁忧的伤悲中解脱。
这回,听说大小姐想出门散散心,宁芳姑姑反倒长舒了口气。她只握了握善雅的藕腕,缓缓说道:“小姐您若想出门走走也好。姑姑这里只有一条,早去早回,平平安安。”
“姑姑放心罢!”唐善雅郑重地点点头,允声应承。转个方向,又对丫头们关照:“花枝雪雁,你们替我找件大哥不用了的衣衫来。”
“嘻,这可稀罕了,小姐这是要穿男装出去吗?”花枝不解地问。
“那当然,我可不想丢了唐门嫡长女这块淑贞榜样的脸哦。”善雅吐了吐舌头,神秘笑笑。
“嗯,小姐,好嘞!”花枝和雪雁顷刻会意。她们明白,像小姐这样天仙般的脸孔,出去是十分惹眼的,需要她们这些做丫鬟的时刻警惕。而换上男装,就大可省去好色之徒的虎视眈眈。
片刻,从内室走出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只见她一身雪白的暗蟒云纹直襟长袍,宽大的袖口衣襟角是朱红丹霞锦收边,衣服的垂感极好,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其上只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形状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乌发用一根朱红的丝带随意绑着,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散,和那朱红丝带交织在一起飞舞着,显得颇为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