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秋护玉失声惊呼,冲了过去。
檐下坐着一个女子,在撕心裂肺地哭着,俯下身紧紧拥抱着什么——然而她的双手之间,早已空无一物。火焰在她手里熄灭,怀里只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灰烬。
风一吹,簌簌散开,了无痕迹。
唯有滇南新月如霜,冷照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第十七章 犹似故人归
或许,世上有忘川,便也有记川。
带走了残酷的记忆,却将另一段温暖遥远的记忆唤起。
苏微在灵鹫山月宫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初一。
这样漫长的时间不知道是如何度过的,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幽蓝色的池子里浮沉着,全身浸没在清凉的水里,长发逶迤,而水面上开满了奇特的紫色莲花,一朵一朵,绽放着光华。
抬起头,她看到了水池边上的拜月教主和大祭司,还有她的师父。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噩梦真的已经过去。
“阿微,你终于醒了?”师父俯下身看着她,看不清面具后的表情,眼里却有晶亮的光掠过,“为了保住你和你腹中的胎儿,明河教主这些日子可真是呕心沥血。”
她吃力地抬起头,看着玄室内的几个人,目光游移,最终落在了那个穿着孔雀金长袍的美丽女子身上,轻声道:“谢谢。”
只是短短一段时间不见,这个容颜不老的女子明显地变了,一头长发彻底雪白,露在长袍外面的双手枯槁如木,指尖微微地发抖,似乎是刚耗尽了灵力。她看到苏微睁开眼睛,长长地松了口气,唇角终于有了一丝欣慰的表情:“虽然不能逆转生死,但我毕生修习的术法终于可以挽回一个人的性命,也算不枉了。”
苏微长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何苦呢?如果可以,她真愿永不再醒。
“都怪灵均那个家伙,欺师灭祖,闹成了这样。”明河教主冷冷道,语气里有怒意,“只可惜我们来迟了一步,居然让他先死掉了!真是便宜了这家伙……”
那个名字分外刺耳,苏微的脸色唰地惨白,只觉得血都冲到了脑海里,摇摇欲坠。看到她的表情,一旁的师父竖起了手指,轻轻摇了摇。明河教主看着水池里苏微苍白的脸色,眼眸微微一变,停住了话语,轻微地叹了口气。
原本她应邀出关,只为诛灭叛逆,将拜月教带回正轨。然而,灵均已经死了,她却发现原来这事情远非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血薇的新主人,虽然大仇得报,可心里却埋藏着深不见底的悲哀。
“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你想不想见?”师父静静开口,“蜜丹意。”
苏微猛然一震,嘴唇颤抖了下,说不出话来。
只是几天不见,再听到这样短短的三个字,竟然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似是一旦触及,所有的过往伤口都被血淋淋地撕了开来。
那个孩子……那个欢笑着的、蹦跳着的孩子,在记忆里沿着雾露河向她跑来。有着明净微褐的肌肤、黑而亮的眼睛,全身都是鲜花做成的花环,张开双手,对她喊着“玛”——那样的明亮、单纯而依赖。到最后,却是……却是假的!
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只觉得有一把匕首深深地扎在心口,无法拔出。
甚至,不能碰上一碰。
“这些日子我教一直在肃清灵均的余党,先后将轻霄和宋川等人都诛杀了。只是一直没找到他最得力的手下,右使蜜丹意。”明河教主笑了笑,道,“没想到,最后竟然在缅人境内、孟康附近的一个山谷里找到了,附近还有一个用来畜养妖物的蛇窟——灵均居然在那么远的地方还设了一个秘密据点,真是想不到。”
蛇窟……她肩膀又是微微一颤。
是的,孟康矿上的那一场遭遇。黑暗中的洞穴、最深处的水池、妖异巨大的毒蛇……几个月前,她曾经和那个人一起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曾经以为是刻骨铭心的回忆,到如今,都有了另外迥然不同的解释。
是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设好的局。她,只是坠入了他的结界,产生了诸多幻觉吧?
“我们抓到了那个小女孩。”顿了顿,明河教主又道,眼眸微微暗淡了一下,“奇怪的是,蜜丹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我反复探测了许多遍,她是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什么?”苏微愕然抬头,不敢相信。
“我想,应该是灵均给她灌下了什么药,洗去了她的记忆吧。”明河教主微微叹息,语气竟也有几分悲悯,“她是灵均一手带大的孩子,比胧月更得他的信任。在所有人里,也只有她从头到尾知道他的全盘计划。”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叹了口气:“以灵均的性格和手段,到最后那一刻竟然没有杀这个孩子灭口,实在是个奇迹啊!——在接近过灵均的所有人里,除了尹璧泽,也就只有这个小孩活了下来。”
她怔怔地听着,十指在水里交握在一起,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堪堪压抑住了身体里一阵阵的颤抖。
明河教主问:“蜜丹意如今就在水牢里,你想见她吗?”
“不,我不想见她。”苏微沉默了很久,最终摇了摇头。
是的,这一场相遇,从头到尾都是虚假的。蜜丹意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也不是那个口口声声叫她“玛”的亲人——而自己,又何曾以真实身份相告,让那个孩子知道拿着劈柴刀的她其实是一个杀人如麻的绝世高手?
既然事情已经结束,那么,就再也不要去轻启新的开始,就让她们这一生的缘分结束于此吧——甚至,她也没有问拜月教要怎么处置这个失去记忆的孩子。
她抬起头,看着戴着面具的师父,眼眶忽然便是一红:“师父,我记得你当年说过,如果将来我迷了路,你会来找我。江湖那么大……我真怕你找不到我。”
“我不是来了吗?”师父温柔地道,“别怕。”
“可是,我又要开始每一夜地做噩梦了……真害怕啊。”她抓住师父的手,感觉着他手腕上的温暖和力度,在水里微微蜷起身体,如同孩子一样缩成一团,显得孤独而无助,喃喃,“像小时候那样。”
“我教有一种药,叫作梦昙花。”旁边的孤光祭司开了口,伸出手来,手心有一粒漆黑的种子,低声道,“只要把它种入人心,它便能汲取人的记忆而开放。没有任何苦痛,就如做了一场梦……”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却已经了然。
“不,我不想忘记。”她微微一颤,却迅即摇了摇头,她回过头,看着一旁的几个人,低声,“换了你们,又有谁愿意忘记以前呢?”
是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
生命里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刻骨铭心的痛苦,还是撕心裂肺的悲哀,她都不想忘记——因为,与之相生相存的,也是刻骨铭心的温暖和甜蜜,同样深入骨髓。如果放下了肩上背负的重担,也就是放弃了所有回忆,那么,这一场人生岂不是白过了?
就如明河放不下迦若、师父也放不下靖姑娘一样。
岂谓茶苦,甘之如饴。漫漫长路,亦有所依。
“我可以怀着这样的记忆,好好地活下去。”她凝望着外面青碧的远空,用一种微弱但是坚强的声音道,“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师父,我想和你一起回风陵渡。”
当师父带着她重新走过那一条驿道的时候,正是新月如钩。
翠色千重,深山寂寂。马蹄嘚嘚回荡在古道上,一座又一座的镇魂碑从身边掠过。碑首上的翁仲垂落眼神,沉默地凝视着归去的行人。
那一刻,她想起第一次路过这里时的情景。
短短几个月里,物是人非。重来回首,却已三生。
“我在这些镇魂碑上施了术法,用自己的血涂抹了那些翁仲的眼睛。所以,它们的眼便成了我的‘眼’,替我监视着每一个来到滇南的人——它们看到了你们一个个活着来到这里,也看着你们一个个成为尸体被送回去。”
虽然已经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去回忆,然而这一刻,他说过的话还是涌起在脑海。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去凝视那一双双眼睛。
那里面,还有……还有他的血吗?
然而,石雕的人像沉默地垂下眼帘,石刻的眼里没有任何表情。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那一抹陈旧的血色也早已看不见了,唯有滇南盛夏的雨水无声地滑落,在石像的眼睛底下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的印子。
宛如干涸的泪痕。
她定定看了半天,忽地从头上拔下了那支凤簪,狠狠地扎在了石雕的眼睛上!价值连城的玉簪瞬间碎裂,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寸寸跌入青草。一头漆黑的长发随之滑落,在夜风里纷乱如云。
她咬着牙,低下头,抽剑在镇魂碑的那些亡者名单的最后,刻下了“迦陵频伽”四个字,然后策马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行囊里,放着沉甸甸的两把刀剑,随着马蹄声发出微微的铮然之声;再后面,紧跟着的是一辆马车,上面是六具贵重的沉香木灵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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