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春夏之交,雷雨天气最是寻常不过,在我却是一年之中最难熬的季节。
因为我本是一棵树,所以极其害怕打雷,便说这雷电是我们树妖一族的天敌也不为过,更何况我这只失去了真身,修炼又未大成的树妖。
好在我早就寻好了避难之所——临河那座小山山腰中的一个山洞。自从发现这个山洞后,每逢雷雨天气,我就躲进去睡上一觉,醒来自是雨过天晴,转危为安。
这夜,我像以往一样,猫在山洞里,外面雷声滚滚,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将半边天空照得犹如白昼,声势之盛为我前所未见。
我的真身已死,元神寄居在这具别人凭空赐予的躯体里,平时倒不觉得有什么,但到了危险时刻,比如眼下,就尝到了其中滋味:没了真身,就像人没了主心骨,身心俱感空荡荡的,想要抓个什么做依托,却什么也抓不到。
一般雷雨天气通常不会持续太久,下个两三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谁知这次竟折腾了一夜,直到次日清晨,外面的天色也不比晚上亮多少,雷电依旧,暴雨倾盆。
我的元神在一夜电闪雷鸣下几乎要脱壳而去。我只有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只有这样才勉强有点安全感。
如此自晨至昏,再又自昏至晨,苦挨了一天一夜,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已经开始忍不住发抖。
难道是大劫到了?
不会吧?我才是个修炼不到千年的精灵,连个像样的妖都不算,至于引来天雷劈我?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听洞外狂风大作,呼啸的劲风中夹杂着沙沙簌簌的异响,像是什么巨大的飞禽发出的声音。
这里自从被那人圈作禁地后,从没有过怪兽出没,这会儿是什么东西闯进来了?
我一来职责在身,再加好奇心起,便冒着被雷劈的危险,大着胆子走到洞口,向外张望。
这一看吓了我一大跳,只见半空中一条巨大的黑蛇正在盘旋飞舞,忽左忽右,窜高伏低,像是在竭力躲避着什么。
这条黑蛇竟比我那棵八百年的柳树真身还要粗,却极为灵活,东一扭,西一窜,时而又倏地掉头,奔行之迅捷几不亚于闪电。
一道道天雷接二连三地劈下来,都落在那黑蛇身旁极近处,却始终劈它不中。只是它每躲开一次天雷,都要停下喘息,看来已有些不支。
闪电却声势更盛,照得半边天空如同白昼,雷声轰鸣不绝,似是不给它任何喘息之机,
那黑蛇慌不择路,最后直窜到了河边,此处地势空旷处,再没任何东西可做遮挡藏身,除了我那棵早已枯死的柳树。
它该不会……
果然,只见那黑蛇身子一扭,盘上了我的真身。
我不由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被那黑蛇缠住的是我的身体,心中暗叹:真是倒霉,死都死了,还要被蛇糟蹋。
便在此时,一道怒雷劈下,就落在树边,地面被劈出一个大坑。
那黑蛇似已筋疲力尽,盘在树上,却不再逃。
我心中大急:它再不走,总会被雷劈中,我那棵树岂不是也要被劈成两截了!
虽然它已经死了,但毕竟是我的真身,孕育了我的元神,见它即将遭此灭顶之灾,我怎能无动于衷?情急之下,我已然忘记了害怕,将身子探出洞外。
才刚伸出半个脑袋,忽然一道闪电贴着我耳边擦过,我心头打了个突,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不敢再看我那棵树。
谁知等了片刻,不但没传来树木断裂之声,反而连风雨雷电之声都瞬间隐去了,世界霎时由惊天动地转变为悄然无声。
我睁眼望去,只见我的真身依旧完整地矗立着,树顶上方笼着一层淡淡白色烟雾,雷电击在上面无声无息,万钧雷霆之势竟然穿不破这层似有似无的轻烟薄雾。
我大奇,不由地又向洞外挪了几分,大半个身子已然悬空,只余一足踏在洞口岩石上。
万籁俱寂中突然响起一声断喝:“下来!”
我被这出其不意地声音吓了一跳,登时立足不稳,一头栽下……
嘭!着地处是一个水坑,我摔得七荤八素,一脸一身的污泥。我连忙伸手抹去糊住眼睛的泥浆四处寻找那声音的来源。
只见前方一人站在树下,白衣飘飘,夜幕中极为显眼——正是日前刺了我一剑的那个书生——辰汐。
他回过头来望着我,做无辜状:“我不是叫你下来……”
……不是叫我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我正有火没处发,偏在此时,那盘在我真身树上的黑蛇还发出“哈”的一声,更是笑得我恼羞成怒。
不料它笑声未绝,中途却变做一声惊呼,我只觉眼前一花,那黑蛇已不见踪迹。
错愕间,辰汐已走到我跟前,像上次一样伸出手要拉我起身:“你没事吧?”
……你觉得这样像没事?我愤然推开他手,顺势回过衣袖抹把脸上的雨水,却忘了衣袖早已是裹满泥浆,这一来眼睛又被糊住。
“不过你掉下来了也好,不然我还得到处去找。”辰汐边说边将我一把从泥坑里捞了出来。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不然为什么一见他就接二连三地倒霉?趁着他拉我起来的当儿在他衣服上蹭了蹭脸,勉强睁开眼睛,见到他白色的衣袖脏了一片,心里微觉痛快。
他瞥了一眼沾满泥浆的袖子,却不生气,笑得颇有些无奈,“我果然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这人怎能如此颠倒黑白,不怕被雷劈啊?!
说着他又换过另一只干净的衣袖替我细细擦去脸上污泥。衣料擦在我脸上,松松软软地,感觉略有些痒,我不由心中奇怪,雨下得这么大,才这么一会我就已被浇成了落汤鸡,他比我还先站在雨里,怎么一身衣服干得没半分水气?
我打量着辰汐,见他正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仰头看着树顶,像是等着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
只见半空中那层淡淡的白色烟雾正渐渐收拢,最后凝聚成一颗水滴大小的黑色珠子,落在他掌心。
那白雾才一撤去,闪电马上又划过头顶,天雷炸响,我吓得抖了一抖,才明白,原来是这颗小小珠子化成了树顶那层白雾,挡住了雷电。
这珠子真是个好宝贝!
我刚想打个手势叫他再把那珠子变成阻挡雷电的屏障,还未来得及比划,只一眨眼,那珠子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算了,我还是回山洞去吧……
不料他一把拉住了我:“别走!”
☆、天谴(下)
不走?难不成站在雷雨下陪他聊天?
兄台,我是只树妖,树妖啊!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眼,正要挣脱,眼睛扫过他拉住我的那只手,只见他手腕上戴了一串黑色的珠子,颗颗圆润精致,晶莹剔透,与刚才消失在他掌心的那颗形状大小全无二致。
我顿时眼前一亮:呵,原来宝贝有这么一串啊!
这念头才起,一记惊雷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响,我吓得跳了起来,再也顾不上觊觎什么宝贝,挣开他就跑。
不料才刚气喘吁吁地奔到洞口,却见辰汐已挡在那里,笑吟吟地道:“别进去!”
……你这是要我的命吗?
我正要发做,他突然拽起我凌空一跃,向悬崖下跳了下去。
……作孽啊,我到底哪招他了?
心里骂声未绝,却发现身体并未坠落,脚下仿佛踩着地面一般塌实。
连忙环顾四周,发现我与他置身于一个白色的光圈之中,这光圈正渐渐变大,逐渐形成一个立体的圆球,将我二人围在其中。
霎时雷声隐去,风雨皆被挡在圈外,仿佛有一堵透明的墙,将我们与外界隔开了,又好象置身于一间隐形的屋子里,外面雷电交加,狂风暴雨,圈内却一派宁静平和。
辰汐冲我微微一笑,“好了,不用怕了。”
我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透明的光球,脚下空空的,四周一片黑暗,看不清虚实。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四野,我才发现,原来我们不但置身空中,而且还在渐渐升高,早已高过了山顶。
我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踮了踮脚,辰汐在身旁笑道:“放心,掉不下去。”
我走到光圈边缘,伸出手去,黑暗中感觉到有疾风掠过指间,冰凉的雨点打在手心上,再缩回手,立时又风雨不侵。
这又是个什么法宝?
我打个手势,指了指他手腕,问道:“这个圈圈也是由一颗小小的珠子变幻而来的么?”
“不,这是个小小结界。”他淡淡地道。
忽然脚下传来一阵轰隆隆闷响,这光圈里本来甚是安静,连巨大的雷声都能隐去,这声响既能传进来,想必外面定是天崩地裂的动静。
我低头一看,只见先前藏身的那座山竟然塌了,巨大的岩石正从山顶滚落,山体瞬间分崩瓦解,变成了一座低矮的大土丘。
好险!
我回头对辰汐报以感激地一笑,他迎着我的目光,笑着摇摇头,轻吁一口气。
我忽然心中一动,对着辰汐“噗嗵”一声跪了下来,嘭嘭嘭连磕三个响头,指指那个光圈,再指指他,又指了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