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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鸦鸣声声唳起,似在应和着雾气中的预言,“而你也不可能成为他了!你的自我牺牲更加毫无意义!他至少还曾有过一尊镀金圣像,可你甚至没有被毁灭的价值!”
  黑羽如同空中火焰凋谢后的灰烬,飘落到云缇亚沉默的双肩上。“——我不会让他白死的,”他忽然说,“还有你儿子普兰达——还有千万个因他流血的人,我不会让他们白死的!”
  那人回答他的,只是一道哑然如深渊的叹息。
  云缇亚转过头。灰衣的老者已经消失了。他眼中唯有黑烬漫天,乌鸦像被扯得粉碎的夜幕纷乱扬散,从中漏出破晓的熹微光线。静寂慢慢从四野围拢上来,散落一地的白骨无言地看着它重新聚合。
  而在这里,在无数失去姓名的骨骸中间。
  只剩下他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1984》
  
  我又厚颜无耻地爬回来更新了- -
  




☆、Ⅳ 履冰(3)

  清晨的安石榴花泫然欲滴,像一朵蒙上水雾的凝冻火焰。少女拈起它,想了想,终究又放下。纤指在各色明丽中轻快穿梭,缬草和白车轴草垫在篮沿,紫斑风铃薄薄地铺出层次,银脉花的空隙中穿点着小风毛菊,丁香恰到好处,浅黄堇各就其位。最后小心地缀上一圈香豌豆,终于轮到那朵作为主角的安石榴花,可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颜色太过。犹疑再三,还是依依不舍地将它摘下来,插进床头一支空落落的花瓶里。
  “达姬雅娜!”劳伦霞用花篮半掩住脸,对床上的女子笑,“配色怎么样?对你的休养应该有好处哦。”
  “劳伦霞的插花手艺还是那么叫人嫉妒呢。”推药品车的护士路过时忍俊不禁。这是教会医院的疗养病房,安排在此的都是些轻症或即将痊愈的患者,护理人员时常陪他们下床走走,聊天说笑,气氛远比幽清的重病室要轻松。除此之外没人会来打搅达姬雅娜,她恢复得很快,五天前在混乱中被踩伤的左臂已经拆了绷带,不过还是没办法双手奏琴。劳伦霞除了照料她身体,还得承担别的重任。
  叮咚两声,如同泉珠坠上琴弦,溅起清澈的滑音。
  “是这个起调吗?”女孩捻着弦问。达姬雅娜点点头,提笔记下一个音节。照着写好的曲谱,冰泉流溢,时缓时急,慢慢浸润到诗句中,不久便成了双唇间的吐词吟唱。刚插好的鲜花在床头摇落芬香,并将它们摩挲上两个少女的鬓角。晨光愈来愈盛,变换着角度从窗口转入,一只黄腰柳莺飞上窗台,它的身后,医院收养的孤儿正边笑边在墓园旁彼此追逐。生命与死亡,两两对望,距离近得好像一瞬间的屏息,只消呼一口气就能逾越。
  在过去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劳伦霞都跟随达姬雅娜行走在这些诗歌与乐曲之中,并尝试着将它们二者融合为一。对于在肃穆的教会医院里读过整个童年和大半个少年的女孩来说,这是一件能让人忘却自身存在的事。她用歌喉代替达姬雅娜言语,用女诗人赠送给她的长笛与诗琴叠奏,有的天籁一气呵成,有的则要辗转百回,直至灵感突发,才能雕琢出浑然如神赐的乐音。达姬雅娜把那本没有题字也没有落款的诗编称作《遥夜集》,为它谱曲仿佛已成为她生命的唯一意义。在劳伦霞看来,这个茹丹女子就是水,诗歌像早晨洒进溪流的光线,融化在她的每一滴当中;而对自己,却是恹恹的花瓶里突然有了浇灌,她的到来,给了这朵被伐断枝茎、等待枯死的花所能吸吮的一切。
  “……达姬雅娜。”
  一曲在纸上落定了余音,又是令人安心沉浸的静谧。劳伦霞忽然说。
  茹丹女子抬起头。
  “我……也尝试着……作了一首诗,想请你帮我听听。”吞吞吐吐,心头像被抓握在无形的手里,一下一下地挤捏。达姬雅娜虽然容色冷傲,却不会拒绝真心向她求学的人,劳伦霞不止一次见过她坐在大橡树下教儿童书写,神情甚至有种斜晖般的温暖——可轮到自己,要迈出这一步,竟是超出预想的艰难。“不许笑。”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话本应是多余的。然而达姬雅娜投来的目光中,似乎真的含着近似于笑的光泽。
  劳伦霞轻轻抚平让自己揉皱的那张纸。她读得很慢,有些断续。“你眼眸……湛蓝……”润了润喉咙,她知道对面的女子在倾听,“当你展颜……明澈得让我想起……清晨大海中……反射的……霞光……”
  这究竟是来源于掠影而过的梦还是心头某一刹那的悸动?那双眼睛或许真的存在,或许子虚乌有,不过都无关紧要。她努力让自己干涩的声音回忆着那日灵光乍闪的想象,就像一棵秋天的树回忆起当春的新叶萌生,翠绿刷刷地成长,在它此刻干皱光秃的枝节上。“你眼眸湛蓝……当你啜泣……透明的泪珠让我想起……紫罗兰花上……垂坠的露滴……”
  门突然开了。
  劳伦霞猛地惊觉,转眼已将纸藏到桌面下。门口站着埃莎修女,院长的助理,用一种严整得体却略略古怪的眼神打量病房内的两人。
  “有贵客想要见您。”她对达姬雅娜说。
  
  那人是面带微笑走进来的,身上一件天鹅绒镶边的细麻便服,没有多余的装饰,让他看起来颇具亲和力。是那个曾在骚乱中救起达姬雅娜的人——但后者目光触及他的同时,神色也跟着剧变。劳伦霞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是当那人出现,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又反射性地酸胀起来,偷偷拿衣角去擦,余光勉强从指缝里透出去。该死的灰尘。
  宗座侍卫长以一个普通男人的方式,向床上的女子行了个礼。
  “小姐,”他的声音轻盈得像在漂浮,“您好些了吗?”
  达姬雅娜支起身来。这更像是用行动回答他,她摸着床沿扶栏下地,似乎想要避开这个她并不希望见到的访客。可她腿上还有伤——劳伦霞一惊,赶紧在她滑倒之前上去扶住。床头桌还是被撞了一下,诗集与琴匣掉下来,海因里希眼疾手快,及时接稳。“要是还不舒服,可千万别勉强。”依然微笑着,她的抗拒并未给他造成半点不悦。
  琴匣放回桌上时,“咯噔”一声,有什么硬物在里头滚动。
  劳伦霞心尖上蓦地也滚过这么一声。她知道,达姬雅娜的琴匣是她最珍爱之物,除了乐器、诗集和曲谱手稿,还装着她永远不愿为外人触碰的东西。果然,琴匣主人的脸色,苍白中已渗了些潮红的愠火。少女忙赶来圆场,一边收拾物品一边顺势挡在两人中间,试图隔绝那怪异的气氛。
  沉默在四周以凝固的姿态僵立着。她竭力抑住心中狂跳,忽然发现,海因里希在望着她。
  望着她的手。
  劳伦霞向下看去。她的右手手腕背侧有一朵翠羽菊,那是很小的时候和弟弟打闹擦伤,留下了终生的疤痕。弟弟内疚不已,偷来父亲画手术线的石青,把她的疤纹成这么一朵花,异想天开的成果意外地令人惊叹。就是这只手,在半个月前侍卫长回到圣城时握住了他的马缰——透过落在手上的目光,她猜想,他或许已认出了他。
  “……劳伦霞……是吗?”
  目光上移,他笑,是和那日不差毫厘的神情,“我见过你。心地善良的姑娘。”
  他竟然记得她的名字!难以想象有人会这样笑着唤她——只能用“不过不失”来形容的笑容,精准的像是用尺子量过,淡一丝显得勉强,浓一分又偏于轻佻。恰到好处的优雅就仿佛一台精密运作的石英仪器,连那个她原本以为微不足道的名字都能在它上面留下轨迹。“大,大人,”喉咙开始干灼,她也不知道让她焦渴的究竟是什么,“谢谢您那天的帮助……您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海因里希的笑容微澜似地晃动起来。
  “能让我陪着达姬小姐到外边走走么?我是她父亲的老部下,许久不见,都不知小姐的近况。”似乎明白她的顾虑,他伸出手,“请放心,不会有任何东西伤害她。”
  劳伦霞回过头。达姬雅娜神情已趋向平复,眉眼间还有几分敏感的斥意,却并不如先前那么强烈。她应该也能分辨这只手臂是否坚定而足以信任吧。“只……只要她愿意,您请便。”
  侍卫长的手转伸向被他以“小姐”相称的人。有那么一个漫长的瞬间,她在犹疑,但最终,还是走上前,任那只手轻轻将她牵到身边。两人的动作都是如此纯熟自然,举手投足间带着往昔数年如一日的影子。劳伦霞心底忽衍开一圈复杂的波动,良久才觉得自己应该为她高兴,于是挂上微笑,手中不经意地摆着花篮,莫名地,发觉它放哪个位置都碍眼。
  “真可惜。”海因里希突然说,“为什么不把那一朵也插上去呢?”
  他指的是小瓶里那支孤零零的安石榴花。劳伦霞脸上泛红,偷偷地将它移近了些,利用它在窗玻璃上的映影掩饰自己面颊。“太秾艳了,色调和其他的花不搭。”她轻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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