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上一次在这里等这么久,大概还是两年前,自己尚未成为宗座侍卫长的时候。真傻呀,他记得清清楚楚,早知道教皇已有打算,就不该中圈套说“请把第六军交给我”,而是直接求对方准许自己随侍左右了。你还太年轻,海因里希,年轻人总是容易得意忘形。那时他的确是得意的,先杀吉耶梅茨,再败贝鲁恒,两军情报皆运于指掌,还给自己捞了个忍辱负重的美名,筹码满满,早已超过了这些年的战勋。一如现在——
他握紧拳。
身后的大门打开了。脚步声沿着红毯渐渐逼过来。不能忘形,侍卫长对自己说。他一动不动,维持单膝跪伏的姿势,直到那脚步抵达他背后。并非宗座。他胸中一凛。来人披挂铠甲,曳着并不会给人以压迫感、却孤峭直兀的长影。
他在宗座侍卫长身边跪下。海因里希略略偏头,白舍阑人垂落的浓密银发遮住他熟识的侧脸。
“好久不见,”他轻笑,“伊叙拉将军。”
伊叙拉转头回瞪。他仅剩一只眼睛了,右眼用黑布罩着,脸上的大小瘀伤还很新,和他原来的旧伤疤映衬起来分外瘆人。而那从葵花的施暴中——海因里希几乎可以想见当时情景——逃得一劫的左眼里,却并无幸存者的觉悟。
唯有寒意。
“怎么了,将军?为何用这种眼神迎接故人?忘了我们昔日的同袍之谊吗?”
“你的脸,”伊叙拉一字一顿,“越发精神了。”
海因里希又笑了笑。“哪里。”
话音刚落,他已明白对方这句话的用心。一记直拳狠狠落到他面颊上。永昼宫中除了武圣徒和宗座侍卫,任何人不许携带武器,但伊叙拉的拳头胜过一切铿鸣的钢铁。海因里希猝然扑倒,被那一拳击中前他手指本能地掠上腰间佩剑,不过理智让这个动作半途而止。
伊叙拉缓缓站起,看样子他颇享受这一刻冤家路窄的畅快。“外面谁不曾挂彩,谁不曾颠沛流离,谁敢说自己亲朋家人一应俱在?死人的血肉和活人的断肢堆叠成山,你毫发无伤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呢——侍卫长大人?”
“……为了保全军队和下属士兵,自己任由那些疯子作践,我真佩服您,将军。只是,您的怒火……似乎找错了发泄的对象。”
海因里希揩去唇边血丝,然而他知道这纯属徒劳。伊叙拉的第二拳随之而来,将他的后脑撞在台阶上,接着锁子软甲的领口被一把揪紧。他并不怀疑如果没人干涉,伊叙拉会就在这里扼死自己。“没错,亲手击杀刺客的勇士,和阿玛刻一起拯救万民的英雄,这场闹剧最大的赢家!我找的就是你!敢告诉我外面的事和你毫无关联吗?敢发誓这尸山血海,不是为了成就你一个人吗?”
这家伙嗅到了。吉耶梅茨的忠犬,头脑简单却鼻子灵敏的狗。他太了解伊叙拉了,就像伊叙拉也同样了解他。蠢货,在宗座厅赤-裸裸地问这种问题——你有什么证据?
“你有什么——”
恍惚间一阵风擦过侧厅的门帘,临于此地。海因里希心头一动。事实上他所斜瞥的那儿并无异常,没有人影,没有声息。他唯一能感到的是一股无与伦比的压力,来自侧门后的静寂中,仿佛那儿伫立着一个黑洞,下一刻即将在这密闭的空间内吞吐千亿闪电。果然……就在伊叙拉踏进大厅的时候。
如何?要看家狗咬死鬣狗的戏码么?
“你有什么不相信的,”他笑,那必然是令第四军统帅倍感亲切的笑容,“就挖出我的心自己瞧瞧啊。”
伊叙拉再次举起拳头。
“我就问一句,”他厉声道,“吉耶梅茨将军死时你在哪里?”
笑。
“吉耶梅茨将军死时——你在哪里?”
五指已攥得沁血,朝着无言的回复决然击下。“够了,将军。”一个声音陡起。
教皇一袭朱袍,穿帘而出,在徐徐踱步中扫视阶下两人。他身上有血,海因里希隐约闻到。他刚刚才杀过人。当万众信仰之主降格为刽子手,按理说这样的教皇反不能令他畏惧。只是从教皇的目光里,他看见,那个静默的黑洞正将高大男人的影子扩散向整间大厅,从它深处诞生出比死更喑哑的啸叫。
“我清楚你的愤怒。圣廷亏欠你太多……然而,为了大局,请暂且将它转化为战志吧。我喂养了一群狼,却没想到它们反过来毁掉了我的屋舍……若这一时不慎是我难赦的重罪,此刻我并不祈求主父垂悯。唯有你……伊叙拉将军。”一步步走下台阶,教皇伸手搀扶重新跪下的统帅,他的身躯有着和话音相称的微颤,海因里希不能肯定那究竟是故作姿态还是他颓然衰老的讯号。“唯有你们,我辉光之国最坚固的砥柱,尽管因我之过,受伤至此,我也依然要厚颜请求你们的宽恕和忠诚。”
伊叙拉没有起身。
“我只有一个请求,”他语速极缓,“杀人偿命。”
“你认为我还能继续留着那帮孽畜吗?还能任由它们张牙舞爪吃光我所剩无几的羊群?伊叙拉!这把剑现在为你所有,”教皇自玺杖中抽出日轮十字金柄的权剑,锋刃凛然猩红,血犹未干,“去斩杀那些首恶者的头颅吧!”
空的。都是空的。这把剑并不比一片鸟羽更重。“——如果仅有首恶伏法,那遍地堆积的死者该向谁哭诉?沾血的是每一个葵花的手,绝不止那区区百十人!请当着全城举行审判,就如审判异教徒和乱党那样!请让无辜受苦的民众观看凶手的死刑!即使有人罪不至死……”伊叙拉前额深深叩下,抵及教皇足前的地面,“也请在众多生者面前,给他们一个合乎报应的裁决!”
他却只听见厅中一人无声地笑,而另一人无声地叹息。
“侍卫长。”
一幅卷轴滚到阶下两人中间。
“把这个,念给将军听吧。”
海因里希摊开谕令,字迹后盖着火红蜡泥的圣印,犹似一朵溅开血花。“狂信团永久取消编制,没收一切教团财产和教内权力,各派系正、副领袖处决,余者不分长幼高低、福业多寡,一律……”他念着,暗暗抬头,但见教皇合上了眼睛。
“……流放至耶利摹帝国。”
她漫无目的地行走。步履飘摇,如风中苇草。
雨从她的发梢滴落到泥壑间黑红的涓流里。哭声若远若近,像漠漠的绳网一样抖开了。并不止是三两个人的哭声,然而无法分辨它们出自多少口唇。它们干枯、皲裂,在这个腥湿且灰茫茫的世界,如同一眼眼涸底之井开敞着自身的沉寂。
“认领尸体!”有人嘶哑地道,“谁的亲戚朋友还没找到?过来认领一下尸体!”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靠了过去。她不指望也不希望从那里找到答案。一根似断还续的丝线在其间拉扯着她。她看不见人心,看不见曾经鲜活温暖,能感知疼痛、冷和饥饿的肉体,此刻面目难辨地排在一起,有的多少还盖了布,有的甚至裸着下-身。“孙女”“妈妈”“父亲”这类的称呼,以及各个被哭号着的名字,都像涂在泥浆上的水彩,一笔一笔,终于搅成混沌浓墨,再难区别。
活人在死尸堆里挑拣,暂时无主的杂乱抛到一边,一条饿坏了的狗窜过来,几下翻趴,叼出些散碎的内脏。谁也没工夫去撵它。雨下得越发大了。
“你看到了吗?……”盲女忽然说。
谁也没抬眼望她。除了那条满嘴殷红的狗,耷着耳朵,呜呜几声。
“你看到了吗?……”
她的眼中唯有漆黑。无底漆黑。
“……这个国家的…………未来…………”
“他们不是要战斗么?那就让他们去战斗!不是要献身么?就赐给他们为我献身的荣光!既然对圣战如此热忱,就让他们举起圣战的大旗,到最黑暗之地去传播我主的恩泽,与我主现今最大的仇敌——舍阑人拼杀!既然这样急于承担国家之责,我也乐于看到他们背负着国家的命运涉过火焰与荆棘!一个也不留,没错,统统逐出我的领土,发往最前线,一个也不留!为父捐躯,死得其所,可不正是他们的夙愿吗?”
“伊叙拉,”教皇笑了,他的手按在作为御座扶手的辉晶狮爪上,碎屑簌簌自指间掉落,“他们曾服侍我,我必予其奖赏;然而今日之事,亦必有其决断。并非我无意公开举行审判——前方剑拔弩张,时间无几;民众甫受此创,需要的是抚慰疗救,而非愤怒。城里的狂信徒还有八九万人,一一宣读罪状、绑缚刑台,逼到这个份上,他们难道全都会束手待死?不能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了!你认同吗,将军?……这可是你心中合乎报应的裁决?”
伊叙拉的额头依然紧贴地面。
“您与我都是负罪之人,”他说,“猊下。”
教皇垂下眼帘。“我的罪,不须向万民忏悔。”
“唯独一个高高屹立全无瑕疵的宗座,对他们才有意义……是么?”
伊叙拉站起,拔出教皇插在地上的那把权剑,转身而去。海因里希微笑着目送他。“终有一日,”两人擦肩之时,第四军统帅用极低沉、却不惮于被外人听见的声音说,“我会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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