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有窸窣的响动,片刻,一双温凉的手抚过我的眼睛,声音好像从邈远处飘来,淡得听不出感情:“你招惹了螭吻?”
“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却嗤笑一声,声音也没有方才那般严肃:“死不了。”
我这才知道,螭吻的法术冰火相间,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法术,瑰丽无比,但却中看不中用,因为两者相抵,反而温和许多。我的眼伤不重,好生将养着,不出五年便能痊愈。只是昆仑山上寸草不生,配不出解药,腿上的蛇毒反倒成了棘手之物。
我点了点头,不知点给谁看:“那便很可惜。我当时只顾着逃命,也不知螭吻那法术,究竟是怎一般瑰丽。”
很久以后,林穆时常嘲笑我,明明贪生怕死,却在生死关头尽关心些身外之事。但我素来凡事都爱往乐观里想,若在听到自己死不了之后还要惴惴不安疑神疑鬼,便太难为我了。
目不能视在千里冰封的昆仑山上并不算多不方便的一件事,因为目所能及之处,也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我不过是将这排山倒海的纯白换做了墨色。但也因为这样,尽管螭吻后来成了我与林穆身边的常客,我却到最终都没见识过冰火交加,究竟是怎一般瑰丽。
这桩事还需从我腿上的蛇毒说起。
林穆说,他不过是长在昆仑山上的一只雪妖,不懂歧黄之术。他替我吸出了大部分的毒血,但已经融入筋脉的部分仍然棘手,虽不至于致命,却也难保落下个什么残疾。
我愿意当个暂时的瞎子,并不代表我愿意当一个瘸腿的瞎子。于是我十分不争气地哭了出来:“你长在雪山里数万年,难道就没受过什么伤的吗?”
但林穆满不在乎地表示,他们雪妖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时随地化成漫天飞雪,只要留下一片都能重新成活,完全不用把这些小伤看在眼里。
我当即很想把他切成一片一片试试看。
他沉思了一会儿,道:“深渊沼泽里有寻仙草,大抵能应付你身上的蛇毒。”
我眼泪仍挂在脸上,苦笑:“你怎么不早说?”
他说:“因为深渊沼泽太远了。”
他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未必要保证救下的这个人四肢健全身心愉悦,否则就太累了。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他不想帮我去采药。
我愣了。没想到一只乐善好施的雪妖,未必不是一只懒惰的雪妖。而救我的这一只雪妖,恰好是懒惰的那一只。
我拖着一条伤腿,在他的山洞里栖居了两日。洞外冰雪茫茫,烈烈寒风夹杂着冰渣,铺天盖地地席卷,山洞里却出人意料地暖和。
我十分惊奇:“这里这么暖和,你会不会融化?”
帮我冰敷的林穆僵了一僵,淡淡道:“不会。我每半个时辰就出去把自己冻上一冻。”我觉得他这个好吃懒做的性格,能不厌其烦地跟我讲这些不着边际的冷笑话,十分地不容易。
摸了几日,我终于摸清林穆的性子。初见时,他严肃冰冷,让人生出不好接近的错觉。熟络起来后,虽然还是冷冰冰地对人爱理不理,同情心也非常地有限,为人却十分厚道体贴。领悟了这点之后,他经常话中带刺的作风便也十分顺当地被我理解成了口是心非。
这一点在我闻到寻仙草的药香的瞬间得到了验证。
我不怕死地嘲笑他道:“施恩者却赧于施恩,这教受恩者如何是好。”
林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坐到我的床边,温热的水汽混着药香,在我的脸颊上萦绕不去。一只汤勺凑近我的唇边,我便十分乖顺地喝了下去,却被烫得险些把碗打翻。
勺子在碗中搅动的声响不紧不缓,一如林穆的语调:“路上只捡来一碗,你打翻了就没有了。”
我伸着舌头不停扇风,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该往哪瞪:“不就是承认你自己口是心非,有什么大不了的。真不知这茫茫雪山,是怎么把你培养成这么个别扭性子。”
他久久默然。
我意识到自己失言,试探道:“……你该不会,从小就是一个人吧?”
他还来不及回答,突然一阵狂风灌入山洞,大地猛地一颤,刹那间地动山摇,我几乎要从床上滚下去。外头一声野兽的嘶吼声震耳欲聋,在寂静的深山中荡起阵阵回声,格外清晰。
我呆呆道:“……螭吻?”
林穆执起我的右手,缓缓将手掌摊平,放上来一只微烫的汤碗:“拿好。”便起身,脚步声是往洞外的方向,似还回了头,声音朝我这头传来,“帮你采药时惹到了你的一个朋友。”
我一则惊叹他终于承认了自己去深渊沼泽采过药,二则惊叹寻仙草再怎么说也是个草药,螭吻什么时候吃素了。这样兀自惊叹了许久,再回过神来时,山洞里已经没有了林穆的气息。
我轻轻唤了声:“林穆?”却只听到自己半是惑然半是焦急的声音从洞壁上折回来。
没有人应我。山洞里的温度却在不停地降低,渐渐与外头相差无几。
心中不祥的预感渐渐升腾,我在床上试着挪了一挪,成功地滚下了地。
☆、第十五章(2)
万幸的是,还没有等我一路圆润地滚到洞口,便有一个冰冷的物体挡住了我:“你在做什么?”
心头的一块石头像是落了地。我打了个哈哈,道:“方才地晃得厉害,一不留神掉了下来,掉了下来……”
林穆把我一把捞了起来,放在榻上,寒声道:“药碗呢?”
嘶……一丝冷气从齿缝中倒吸进来。方才我滚下来的时候,手中似乎,确实有一个碗?我心虚地翻身趴在榻上,因不能视物,只能四处乱摸。
按下去的手却突然被抓住,提了起来。手下略有动静,像是什么东西被抽走的声音。
林穆放下我的手:“瓷片。”原来他早就看到了一只碎得七零八落的药碗,只是质问于我。
我心虚地往洞壁上缩了缩:“那头蛮兽……你收拾好了?”
他不动声色:“没有。它现在坐在你床前,尾巴就搁在你方才躺的地方。”
天真如我,竟还十分警惕地往床边摸了摸。自然空无一物。我才意识到他又在胡扯,又好气又好笑。缓了一缓,才有些惊诧:“螭吻虽然在上古凶兽里常年吊车尾,但也没有那么好收拾……你这么厉害?”
但我没有想到,对付一头蛮兽,除了打败它以外,还有另一条捷径。那便是驯服。
我十分诧异:“你会驯兽?”三界中以驯兽为生的,不是召唤师便是演杂技的,林穆显然一个都不是。
但林穆说,他诞生在昆仑山的火山口,兼具冰火之气,与螭吻属性相近,令螭吻对他有亲近之意,化解了戾气,于是便相安无事,算不上驯服。
“原来一座雪山,也可以是座火山。”我沉思了一会儿,又道,“可你明明是一只雪妖,哪里兼具冰火之气了?”
林穆难得耐心一回,与我解释。我才知他原来还有一个双生弟弟,性属极阳,只是不知为何不在他身边。再欲探个究竟,他却不再答了。
我有些失落,但很快调整了过来,兴致勃勃地问道:“那你弟弟是什么?火柴?火鸡?”
“……”
他终于还是没有告诉我,这让我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我深以为,一定是他的这位双生弟弟是个十分见不得人的物种,才让他如此讳莫如深。因此,我愉快地在心底认定了,林穆的弟弟一定是火柴。
林穆少话,我在茫茫雪山中十分孤寂无聊,一直苦于找不到话题骚扰他,好不容易逮住这个由头,便一直揣在心里。
这一日,他背我下山,说要让我亲自体验一回采药的辛苦,以免以后再随意打翻他辛苦熬成的汤药。但我难得能出山洞散个步,且还不用亲自下地走路,十分惬意愉快,非但没体验到一丝辛苦,反而趴在他背上百无聊赖。
快到深渊沼泽时,我终于憋不住,将心底揣了许多日的疑问抖了出来:“话说,火柴和你长得像不像?”
又默了一会儿,道:“……火柴厉害还是你厉害?”
见他不答,我十分失落:“唔,火柴是不是跟你闹矛盾了?”
他仍旧不答。我突然福至心灵:“你喜不喜欢火柴啊?”
林穆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步子,对着空气道:“螭吻,来吃了她。”
我连忙抱紧了他的脖子,抖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一向有个爱吓唬人的爱好,便松开手,恼怒道:“不要以为凭这种话就能吓唬我!”
大地震动,我与林穆站的地界突然下陷,身边狂风拔地而起,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嘶吼。
……螭吻?!
我赶紧死死拽着他的前襟不撒手:“不是吧,你来真的?!”
他默然不应。
狂风肆虐,像是随时都能将我刮走,大地停止了陷落,只一下一下有规律地颤动着,似有一个庞然大物慢慢接近。因看不到身边情形,我又气又怕,狠狠往他肩膀上捶了两拳,欲哭无泪:“你不至于杀人灭口罢?”
他沉默片刻,严肃道:“我刚才只是吓你的。”
我愣了:“……那螭吻?”
他似乎仰了仰头,碎发蹭到了我的脸,声音沉闷:“螭吻一向记仇,它认得你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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