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看了一眼凤凰。他单膝半跪,额头被冷汗打湿,估摸着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哼哼唧唧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尘月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千里迢迢追来,显然是势在必得。凤凰也不知犯了什么病,早时不拒绝,惹得人家姑娘如此穷追猛打,才知晓后悔。
我与尘月等他的下文等了许久,却只等到凤凰的身影在薄暮冥冥中幽幽地一晃,便栽了下去。
这死凤凰,竟然在这种时候晕了过去!
这一晕,便晕出了问题。
先前还恨不得把凤凰剥皮抽筋的尘月突然之间心急如焚地冲上前来,忧心忡忡地揽着凤凰的肩膀将他扶起来,狠狠摇了几回:“净炎,净炎!”
我有些看不下去,善意地提醒道:“他不过是元气受损,晕了过去,你再摇也是没用的。”
尘月二话不说坐到了凤凰身后,霎时间赤红色的妖气在空中弥漫,渐渐融入凤凰体内,却都被驱散了开来。
以灵力替人疗伤偏偏一项细致活。凤凰的身体如今是最脆弱的时候,尘月磅礴的妖力突然输入他体内,不把他的筋脉震断就已经是万幸,遑论疗伤。
我赶紧加以阻止,道:“尘月族长,你还是将凤凰搬回马车上去。他这个伤,需得静养,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
我本是好心,哪知却给凤凰招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尘月知晓白慕与凤凰是宿敌,凤凰又在白慕身边落下了这一身伤,还被封了妖力,自然以为是我们打伤了凤凰,不能放心将凤凰交给我们看顾。另一头,白慕又势必不愿轻易放虎归山。一来二去,尘月便不顾我的阻拦,硬是留了下来。
我原本安慰着自己,尘月虽性格暴躁些,好在对凤凰是一片真心,有她照顾凤凰,我也好省些功夫。
谁知不过短短两天,凤凰便已被摇晕三回,被打昏两回,被逼婚无数回。难怪他再也没有睁开双眼的勇气,就这样一路半死不活地睡了下来。
我十分同情凤凰,也十分羡慕他。
因为自重新上路之后,车内的气氛便十分诡异。
尘月整日整夜地趴在凤凰身边,生怕错过了在第一时间把醒来的凤凰敲晕的机会,一言不发地守护着。果子好几次拽着她的衣服想和她聊天,都被残忍地无视。
果子十分闷闷不乐,便也不再吭声。
于是我便只能在这该死的沉默里打坐冥想,偶尔耐不住无聊睁开眼睛,便能看到白慕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容,不过是静静瞥过我一眼,便比幽冥司十八酷刑还教人难受。
这真真是要命。
原本明明是他骗了我一回,可我心下有愧,怒气早已不知散去了哪里。倒是十分感慨他为了抛砖引玉,竟能对自己下这等狠手。
再则,我与他相识不过数十天,自认自己从未有幸对他动过什么心思,他却如此相待,实在教我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我已明确拒绝,他却毫不避讳,让我连连叫苦。
文曲师父说,他们太微垣里头的神仙都自视甚高,恃才傲物,绝不平白与外人打交道,更遑论轻易交心。敢情都是骗我玩的?!
何况情爱此物,我已有三万年没有碰过,以为此生与这两个字再无瓜葛,便也就能没心没肺地嘲笑着银翘的痴心不二,能心如古井地旁观着尘月的情深似海。哪知自己被搅和进来,依旧是麻烦事一桩。
苦思冥想中,马车却突然缓缓地停下了。
“青缇,怎么回事?”我向外探了一探。
尘月却突然警觉地回过头,脸上一改守着凤凰时的娇柔,换上了一张冷厉面相,狂暴的气息突然自她身上蔓延开来。
白慕依旧风云不改,却也微微挪了身形,向外走去。
我满腹疑惑地撩开车帘,不禁被吓了一跳。荒无人烟的山道之上,一轮明月高高悬在夜幕之中,映出了马车周围的满地狐尸。赤红的狐身在月光的冷照下泛着幽幽血光,映出身下大滩尚未凝结的鲜血。大片惨死的赤狐填满了山道,几乎将路封死。
青缇正欲回答,见尘月与白慕二人已下车查探,便只恭顺地立在一旁,不再说话。我跟在白慕身后想下车打探,却被他回身拦住:“别动。”
我张口想要分辩,他却已放下锦帘,隔绝了我的视线。
唯有青缇的声音传了进来:“尘月族长,这些可是赤狐族的族人?如此大规模的屠灭,不像是路上遭遇所致,倒像是有人特地来寻仇。赤狐族可是惹上了什么人?”
一直睡得不省人事的凤凰突然坐起身来,问我道:“尘月惹上了麻烦?”
这只凤凰,原来一直都在装死。我盘着手,斜睨他一眼:“又开始关心了?我说你啊,银翘待你这么掏心掏肺,你却毫无所知,直到她堕入轮回了,你才知道满世界地找她。如今尘月守了你这么多天,也没见你有何动容,怎么人家一有麻烦,你又如此在意?”
我瞟了他一眼,总结道:“真不知该说你多情还是无情。偏偏又惹了一筐子桃花。”
凤凰摆出一张“懒得理你”的臭脸,颇怨恨地瞥过我,刚想说什么,却听到马车外尘月怒火滔天的声音:“银翘,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我与凤凰皆是一愣。
银翘,是银翘?我回过神,不顾白慕的吩咐,立刻跳下了车。尘月正站在狐尸中间,朱红色的背影像是一株带血的红莲。我跌跌撞撞跑过去,从背后拽住她的衣袖:“尘月族长,你方才说的银翘……是怎么回事?”
☆、第十三章
纵然我想过千个万个与银翘重逢的场景,却也未曾料到事态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尘月口中的银翘,本是晋朝的安远郡主芜瑾。
芜瑾远嫁至安淮联姻,原本要嫁给淮南侯次子为妃,不料却在途中染了风寒,险些毙命,醒来后却记忆全无。身侧的婢女看不出其中端倪,只当是主子病重所致,本来相安无事。只可惜在靠近安淮城时,凑巧遇上了赤狐族的一只红狐狸。
赤狐族民风彪悍,红狐狸见芜瑾容色倾城,贪念一起,便将芜瑾劫回了洞中。哪知这位郡主不仅记忆全无,而且行为举止与凡人格格不入。狐狸当即生了疑心,仔细查探之下,才发觉芜瑾的身躯早已成了个空壳子,现今装着的,是一个灵力全失的小神仙。
凡间常有神仙历劫,转世成人,真身时常是仙界大能。红狐狸怕惹上麻烦,便将芜瑾丢弃在了安淮边境的密林里。
林中一只老槐花精见芜瑾生得可爱,便将她捡了回去照料着。许是久居深林孤苦无依,老槐花精也乐得有芜瑾相伴,竟还教了她凝聚妖力之法。
不过一年,芜瑾的妖法已小有所成。可惜天不遂人愿,她却在林中再次遇上了当年那只红狐狸。
神仙历劫,只为参透凡间恩怨情缘,历的多是情劫而非命劫。是故虽化了凡人的身,神格却还得清明如初,决不能沾染妖法。红狐狸见芜瑾修了妖法,便知她并非下凡历劫,而是个轮回转世的小神仙,并不足惧,立即动了邪念,要将她掳回洞里。
芜瑾自然抵死不从,与那红狐狸大战一场。奈何她修炼不过短短一年,怎敌得过修为精深的狐妖。幸好槐花精及时赶来,将她救下,嘱托她一路逃往寒水族的驻地,自己随后便来。
谁知那槐花精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出现。芜瑾却得了寒水族的庇佑,因天赋绝佳,又有族中修炼之法加持,方两年,便成了寒水族中的后起之秀。
银翘当年在紫微垣时,便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即使神力化散,底子却还是打得牢靠,修炼起来自然一日千里。可要说在短短两年内达到这个地步,莫非……是有何奇遇?
尘月道:“芜瑾托庇于寒水族之后,将自己原本的名字隐去,称自己为银翘。少有人知道,她便是当年的安远郡主。”
看来这芜瑾,八成便是银翘了。我自言自语道:“她不是把原本的名字隐去,而是想起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尘月听我自顾自地絮语,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我回过神,连连摇头道:“没什么。”又慌忙问道,“那只槐花精,可是死在了你族人的手下?”
尘月神色凝重,点了点头,再道:“寒水族是一帮乌合之众,大小妖魔皆在族中,与我赤狐族这般的氏族素来不合。银翘与我族又有宿怨,便时常在两族间挑起纷争。此后又以这些争执为借口,一步步扩大事态。时至今日,赤狐与寒水两族兵刃相见,已是司空见惯。”
这也不能怪尘月。银翘平素是个不爱计较的性子,可一旦计较起来,便定要计较到底。尤其是她自小孤苦,寄居于紫微垣,对所有施恩于她的人都异样在乎。赤狐族杀了槐花精,便是和银翘结下了梁子。
我正欲再询,凤凰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我们身边,发问道:“银翘不过是个托庇于寒水族的孤女,怎么会有号令族人的权力?”
尘月突然见到一只活的凤凰,神色一愣,表情也不如方才那般锋利,只惑然道:“你认得银翘?”
我偷偷掐了凤凰一把,替他摆手道:“不……不认得……”
凤凰却气恼地甩开我的手,干脆利落地答道:“怎么会不认得,我此行便是找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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