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郎君当年将自己冰冷的一双足揣入怀中时,自己是清醒着的。连程云亭都不曾这般对待过自己……当初亦不是不感动。九商将那柄水镜捡了出来,轻轻握在掌中,竟神使鬼差地捋了捋那墨晶制成的镜柄。
水镜上忽然出现了一丝波动,九商唬了一跳,在定神一瞧,水镜中正出现了柳臣安的脸。柳臣安的面色瞧起来似乎又欢喜又迷惘:“九娘子,天都快黑了,你怎地有空寻我?”
九商一时有些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对他言明自己为何会心血来潮。她忽然想起自己如今是在芙蓉庄内,只是她身后尽是大片古木,便是给柳臣安瞧见了自也无妨。她稳一稳心神,轻声道:“柳小郎……你如今可同令慈团聚了?”
柳臣安心头一暖,不了九商竟一直这般念着自己。他想到自出了灵毓山后的千头万绪,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沉默半晌才道:“这些日子里……真真是一言难尽。”
☆、第一百三十六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柳臣安允了南都要出山,南都便携他一道去参加了锦玦岭沧澜王的大婚。婚礼之后,南都将他送出灵毓山,倒是少吃了许多苦头。他同南都别过,便一路南下。因了他如今早已不算红尘中人,故而路上几乎不曾吃甚么苦头,白日歇息,夜间疾驰,经过了几处红尘中富有盛名的山脉。
如今正是春日好风光,再不复当年千里冰封的日子,商户们亦成群结伴,赶了膘肥肉厚的大骡子们朝南方而去。北方的各色干货、从西域淘来的兽骨、深山里的老参……将货车的木轱辘压得“嘎吱嘎吱”,在地上碾出深深的辙子,一路上也招来了剪径的毛贼们。柳臣安趁着夜色赶路,倒当了几回侠士。但凡遇上那月黑风高、毛贼凶狠,商户无措、女眷啼哭的情形,柳臣安二话不说,不过是单手提上块一人高的巨石,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将毛贼们那些脆如薄纸的刀枪剑棍们尽数压成齑粉,只留两方面面相觑。待得那商户们记起要山呼“侠士高义”时,柳臣安早已连人影都不见了。也有那心思活络的毛贼,想请柳臣安作山大王的;亦有商户见他英姿勃勃出手不凡,想把女儿嫁给他的……真真是千姿百态,众生纷纭。
如此这一路赶来,翻山渡河,行色匆匆,不到半月,柳臣安终于觉着拂在面上的风轻软得如同三月里的莺啼。街上的大姑娘小娘子们皆罩上了面纱,走路如同杨柳枝摆,甚是婀娜。柳臣安心系母亲兄长,哪里有空去细细欣赏这一篇繁春盛景,仍旧只是埋头走路,日夜兼程。他经过松泉镇时心中仍如被针扎了一般,想到了那个设计自己,差些教大哥娶了回家,却最终命丧己手的那个暗门子,他心中微微有丝触动。那暗门子果然十分可恶,可到底罪不至死。若不是因了自己的莽撞,只怕她如今还能留着命在。虽做的是皮肉生意,到底好过如今冰冷冷地躺在地下。
摇橹的阿伯仍旧还在,只是背影更见佝偻。柳臣安白日里不敢飞身渡湖,只能乖乖去坐阿伯那只风烛残年的小木船。柳臣安如今气度相貌已然大大不同,兼之修习“昆仑聚顶”,且在灵毓山中度过了那些日子,即便立在人前,人也不敢说这就是当年得了失心疯离家出走的柳家小郎君。饶是如此,柳臣安近乡情怯,仍特意易了容,这才遮遮掩掩上了渡船。
双足踏上青淮庄的那一刻,柳臣安几乎要滴下泪来。这时他才晓得自家心底是多念着这方地儿,念着家里。只是白日里家中定然只剩母亲同长嫂,他不敢前去叫门,只得暂在青淮山上落脚。
此处地势颇高,自然能瞧见下头的光景。他如今目力甚好,在山上一览无余。春日里众人皆忙,在地里翻地播种,老牛挥汗如雨,奋力拉犁,也有人三三两两在田埂上歇息,捧了水壶牛饮的。柳臣安远远寻到自家的宅院,大门紧闭,庭院里半点生气也无,心下不禁一阵难受。想当初,管事佃农、丫鬟婆子络绎不绝,母亲坐在中堂调停,连喝口茶水的功夫都无。若不是因了自己的缘故,母亲又怎地会心若死灰,大哥又怎会不得已替自己背上黑锅……
如此种种,放佛前世今生,在柳臣安心头翻滚,好容易熬到日落西山,家家户户拾掇着归家,他这才壮着胆子溜下山来,直往柳宅去。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替自己开了门,倒有几分眼力见儿,觉着面前之人英武不凡,竟同自家大爷有那么一两分相似。她忙忙进去回了香梅。香梅听了那小丫头子的添油加醋,心里“咯噔”一下,忙匆匆提了裙子跟出来。
柳臣安望着面前梳了妇人发髻的香梅,心中感慨,一时竟不知说甚么好。香梅细细地打量着面前这英姿难掩之人,终于瞧见了他额发里那粒米痣,又见他瞧着自己神色变幻,便颤巍巍地开了腔,道:“可是二公子?”
她用的还是昔日称呼,柳臣安百感交集,嗫嚅着唇道:“是我。娘和大哥呢?”香梅面上似哭又似笑:“天可怜见,太太镇日里茹素念佛,终究将二……公子盼回来了!”她忙忙侧开身子让了一步:“二爷快进来说话!”那模样,生怕柳臣安插翅飞了一般。
柳宅里的格局还是老样子,东西厢房一中堂,后头带了一排罩房,隐隐能瞧见后院的墙沿上爬满了绿萝。此时正是黄昏,天井里的葡萄架上嫩叶儿被抹了层余晖,颇有些安宁的味道。走惯了山路,甫一踏上还带了余温的青砖地,柳臣安只觉着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来,踏实得有如身在梦中。香梅要进去报,柳臣安摆手低声道:“莫要声张……母亲住在何处?”
香梅指一指东厢房,柳臣安自己掀了帘子,轻轻朝房里走去。隔着一扇半掩的门,柳臣安瞧见母亲怀里抱着一枚紫玉如意,呆呆地坐在床沿。外头的微光透进来,衬得母亲放佛一尊木雕。他心下一酸,再也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母亲脚下,呜咽着痛哭起来。
香梅悄悄立在门边上朝里望,只见柳夫人微微动一动眼珠子,放佛是被吓住了,许是母子连心,柳夫人忽然将那柄平素里视作眼珠子的玉如意丢在榻上,反手抱住柳臣安,先是呜咽几声,而后便放声大哭起来:“儿啊,可是你?”
被那唤作喜鹊儿的小丫头子引来的柳臣康同金妥娘都急急地从西厢房过来,香梅忙让了两步。柳臣康面上悲喜难辨,金妥娘半边脸藏在阴影里,倒是瞧不清神情。香梅忽然想到当家的曾在外院听说过,奶奶对这个离了家的二爷满心不忿,如今二爷回来了,只怕奶奶心里存了个大疙瘩。只是如今正是太太、大爷同二爷相见的好时候,哪里能在这时浑说触霉头。她按捺下自己的心思不提,恭恭敬敬地请金妥娘示下:“奶奶,二爷回来,可要安排灶上备些酒菜接风?”
金妥娘透过门的罅隙,望着屋里头抱作一团的母子三人,生硬地扯一扯嘴角:“这个自然,你且去吩咐罢,就说是我的话。”
香梅领命而去。金妥娘的左眼皮又跳了起来,心中想道,今日一起身眼皮子跳个不停,本还以为是吉兆,哪里晓得是这在外讨债的二叔归家了!她暗暗叫苦,直觉以后家里的平静日子要一去不回头了……只是瞧婆婆同康郎那模样,瞧见了二叔如获至宝,欣喜若狂,自己一个为人媳为者又能如何?
屋里,柳夫人到底是经过大风浪的,如今已然平静了不少,擦了泪颤巍巍地伸手,将膝下跪着的二子拉起来。柳臣安正暗自忐忑,不知如何对母亲同兄长讲述自己在外头这些日子里都去了何处,身上还多了一门精纯的功夫,柳夫人沙哑着开口道:“好孩儿,我不知晓你在外头都作了些甚么,也不想知晓。如今你回来了,咱们便好好儿过。”此时天色已晚,柳臣康忙将桌上的烛台燃上,一点点晕黄的光罩在柳夫人的面上,显得格外安宁。
“娘……”柳臣安心中惭愧,又望向兄长:“大哥……先前的头一个大嫂……”他一句话还不曾说完,柳臣康便一把捂住了弟弟的口:“莫要提这个!”
柳臣安满面惶恐,却见柳夫人神色一冷,露出了当年一家主母的威严:“那妇人本不是甚么良家子,又不曾同你大哥拜堂,死后更不曾入柳家的祠堂,当不起你那句‘先头大嫂’!她横死是她命薄,同咱们柳家没有半分干系!”柳臣安垂头半晌,复又望着兄长,却见他的神色低沉,放佛亦想到了那段极难熬的日子。
柳臣康看着如今的幼弟,剑眉星目,虽在母亲面前啼如幼童,到底已然长大了。当年那暗门子在喜轿中惨死,当天夜里自己便听到了外院子墙沿有动静,还留下了个泥脚印。自己曾拿了鞋样子细细比过,正是阿弟的足寸。自己再蠢,也晓得此事同臣安脱不了干系。“新嫁娘惨死柳家轿”一事在青淮庄,乃至松泉镇上皆传得沸沸扬扬,亦结结实实将自己扯入了人命官司,吃了不少苦头。若不是因了这件事,自己不会娶金捕头之女为妻,只怕亦早早考取了功名,哪里会困在青淮庄中以坐馆为生?当年自己心中不是没有埋怨过幼弟,只是事已至此,他同幼弟自小情同手足,除了默默咽下苦果,侍奉母亲,自己还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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