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欲发狂,此时就有了阿柔这可爱的孩子。她甚么都不懂,甚么都听我的吩咐,我给她讲灵毓山外的趣闻,教她如何辨别谷中的一草一木,却独独不肯授她心法武功。”悯柔望着程云亭的眼神有些恍惚,又有些异样的迷离:“她可真乖啊,一口一个‘姑姑’,教得我甜到心里。若是能一直这样,又该多好?为甚总会有那些不速之客,硬闯了进来,却又叫嚣着要出谷?殊不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既进了谷,又怎能容你想出便出去?”
九商头一回觉得自己握着剑柄的手一点点被汗浸透,变得冰冷滑腻。“投鼠忌器”这四个字在她的念头中一闪而过。若是要伤“姑姑”,其实伤到的就是悯柔……如何才能将悯柔体内的另一个魂魄逼出?再者,面前的“姑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却咬定了怎么都不肯将他二人放出。那柄倒刺若是真个深深地扎进了心脉……九商不知是否自己太过疑心,方才她明明瞧见悯柔身后的石雕鹿首,眼眸微微一闪,似乎是已然悄悄活过来一般。
“不错,我如今又回来了。”身侧的程云亭忽然毫无预兆地开了口,九商一惊之下手微微一抖,月华剑轻轻“嗡”了一声。悯柔放佛被甚么刺痛了一般,面色扭曲起来:“你真是渠郎?”她将脑袋转向了九商,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月华剑,嘴角微微有一丝轻蔑:“怎地,想动手?”
“我便是渠郎。”程云亭轻轻挣开了九商的手,略略上前两步,挡住了悯柔望向九商的目光。那青铜廊在此处已然显得十分逼仄,加之那鹿首灯台硕大非凡,程云亭不过几步之内便将悯柔逼到了壁沿。他颀长的身躯微微俯了下来,几乎要同悯柔面对面地逼视:“我不爱在这幽兰谷里当一辈子活死人,哪怕有你陪着也不成!你们历代谷主愈发心胸狭隘,幽兰谷早已不若曾经那般高洁出尘!如今我要走,你肯不肯放?”
☆、第一百三十五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你……”悯柔本有些沉醉在他身上清幽的草药香中,闻言面色由青变白,又由白变青,放佛不堪重负,闭了眼猛然将那倒刺朝心口扎去。她亲耳听到了渠郎的回答,如今唯一想做的,便是将整个青兰阶毁个干净!
可预料中的刺痛并未袭来。悯柔睁开眼,一只被刺穿的手掌静静地横在她的胸前。九商痛呼一声,方要扑上前去,程云亭用另一只手将她拦住,低声对悯柔道:“我只求你,我可以同你一道葬在青兰阶,你放她走。”他微微一侧身子,露出身后一手执剑,双肩剧烈颤动的九商:“你甘心青兰阶中有除了你我二人之外的尸骸么?”
悯柔望着贯穿了他手掌的青色倒刺,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猛然收回手来,便见血雾一溅,程云亭的身子微微一晃。九商再顾不得多少,将程云亭受伤的手掌紧紧裹住,念起了止血咒。她心下大恸,亦暗暗做了打算——若此时又激得悯柔体内的“姑姑”发了狂,便再不顾半点后虑,直接将她斩于剑下!
“程郎君……”悯柔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手中鲜血淋漓的倒刺,又看了一眼替程云亭止血的九商。九商身上的凌冽气息教她微微一震,她不用问也知晓自己方才做了些甚么。姑姑又一次掌控了自己,教自己对程郎君痛下杀手……面前就是最后的关卡,将程郎君同九商送出幽兰谷后,自己又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是如果留着他们,姑姑随时会发怒,自己的性命不足为惜——没有姑姑便没有自己,只是程郎君他……
悯柔小心翼翼地将那倒刺翻转过来,轻轻扎入心口。熟悉的疼痛又一次袭来,也教她愈来愈清醒。那倒刺如同一只兽的尖利的喙,在自己的心里吮着,那种痛放佛从足底一直慢慢渗出,一点点汇入心头。程郎君不是自己的,为甚要将他困在此处?
悯柔望着倒刺上那粒愈发鲜红欲滴的心头血,亮得教她微微有些晕眩。她忙凑近那鹿首,将那滴血轻轻点在了火焰石的光晕之上。鹿首上双眼只怕是黑琉璃制成,在那一跳一跳的红光之中闪烁着,竟显得有些悲悯。悯柔心中默念着,不过缓缓几息功夫,在她心中已熬过了千年。九商正替程云亭止血,防着的不过是悯柔忽然暴起的凌冽杀气,哪里料到悯柔已然唤醒了最后一道守护神?
“快走!”悯柔见面前那层层水波四下漾开,知晓青兰阶完全开启,她不知这能通向外界的唯一之路甚么时候会再次封闭,故而狠狠地朝九商推了一把。九商讶异于面前形式的斗转星移,却也知晓悯柔此时压住了那“姑姑”,在体内占了上风。她忙扶着程云亭,自己先朝前迈了一步。
不过是一线之隔,那流水之声竟清晰入耳。九商心中欢喜,却忽然觉得臂弯中猛然一沉。她回头望去,程云亭另一只手被悯柔紧紧握住。她面上的神情绞在一处,放佛有另一张鬼面悬在原本温和姣好的容颜上。
“别想走!”“快走!”两股声音从同一张口中吐出,悯柔的左手猛地探出,狠狠地扣住自己那只拽住了程云亭的右手。“程郎快走!”眼看着悯柔左右手激烈互博,九商忙将程云亭一把拉出。原先打开的禁制如同郁汀溪中的水纹一般,慢慢阖了起来,隔了一层透明的水墙,依稀还能瞧见对面的光景。自九商二人顺利走出了青铜廊道之后,悯柔的右手猛然掰断了鹿首上的红珊瑚角。上面盛放着的滴了悯柔心头第五十七滴心头血的火焰石砰然坠地,连水墙这侧的九商都觉着脚下猛然一晃。那鹿首忽然口吐烈火,将悯柔紧紧地卷作一处,那鹅黄色的裙裾在一片青焰中愈发娇嫩如初。程云亭捂着受伤的那只手,呆呆地望着隔了水墙微微变了形容的那一侧,正瞧见悯柔半幅脸微微含笑,口角边露出了深深的酒窝,另半幅脸庞上却挂着一串莹然的泪珠。
九商亦凝重地望着那一头,直到悯柔的身形在烈火中渐渐消散。待得那水墙完全消失不见,二人面前只余一堵嶙峋的石壁,上面潦草地刻着几朵线条粗陋的兰花,倒像是山间行人留下的无心之作。外头的溪水之声叮叮咚咚,蜿蜒传来,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暖香。程云亭动一动原先在青铜廊道中已然将近麻木的双足,垂下眼睑轻轻道:“九商,咱们走罢。”他心中多了一股说不明的情愫,当年在翠驼岭,自己在山洞之中对着厉荷的假寐,亦有过这般道不清的思绪,只不过那时对厉荷的厌恶占了上风,不同与现在,总有一股腥咸之味在口中久散不去。
“明之……”程云亭只听到了九商一声呼唤,便觉着一阵天旋地转。待得他醒来时,正躺在柔软舒适的雕花大床上,九商在一侧拧了汗巾子替他敷在额头。
“咱们这是在芙蓉庄里?”程云亭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九商缓缓点一点头,轻声道:“怒极攻心……明之,你还是少说两句罢。”程云亭却急急地支起身子,追问道:“咱们可是出了幽兰谷?”
九商避开他焦灼的目光,低声道:“青兰阶外便是个不起眼的小山洞,到底转出去如何,我也不知晓。你失了知觉,我只能先安顿好你,还不曾细看外面的地形。”
程云亭闻言,知晓他二人出了幽兰谷,想到那在烈火中渐渐消散的身形,忽然觉得心头说不出的涩然悲伤。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子,对自己不曾说出口的情愫……虽然厉荷也曾救过自己,可厉荷的心思昭然若揭,教自己心生厌恶,悯柔却真真为了自己同九商而遭难。这份心思还不能对任何人讲,程云亭只觉得有千斤重的橄榄压在舌上。自己对悯柔到底是甚么心思?
程云亭这厢心乱如麻,九商自逃出生天后亦心事重重。那倒刺贯穿了明之的手掌,却不至于教人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昏厥过去。自己方抱了程云亭进芙蓉庄,便听白凤树一番吞吞吐吐——明之竟对悯柔有些别样的爱慕!九商当时便觉得晴天一个霹雳,明之怎地会喜欢上旁人?
浑浑噩噩安顿好了程云亭,九商便一直呆呆地望着榻上昏睡的人,外头的小金乌洒入几丝金光来,淡淡地为榻上之人年轻的面庞镀上了一层薄辉。便是这个自己一心爱着之人,心头竟有了旁人的倩影……程云亭醒来后,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同他对答。她的明之自然是极好的,被旁人爱慕亦是常理,只是明之怎地为了一个不曾见过几面的外人,半夜无眠,披衣而起去莲湖静静坐上大半晌?
九商愈想愈伤心,疾步走了出去。小阁楼外头一回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九商沿着莲湖信步而走,也不设禁制术法,任凭那小雨将一头乌发打湿。白凤树默默地立着,满身紫金色的叶子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可人,却也不敢朝九商处多一句嘴。厉荷、嫚茹、悯柔……九商心头走马灯一般换过这几张或凌厉或坚忍或娇柔的面庞。倘若是她们中的任意一人先自己入了明之的眼,自己同明之那死生契阔的约定还会有么?
九商走得累了,在莲湖边一处坡地较高处歇下。此处遥遥还能瞧见白凤树疏丽的身影,她想到在鄂华岭时初初见到白凤树,那满树不堪重负而垂下的枝条,如今笔挺的身姿。若不是自己胆壮,不问青红皂白将白凤树收入芙蓉庄,它如今又是怎样一番光景?这正是缘。九商无意识地转着左手腕上的镯子,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好久不曾有过这般闲情逸致。她将那描金匣子自镯中取出,轻轻拨开,里面的簪环依旧熠熠生辉。九商想到同程云亭一道在青淮庄的日子,不禁微微一笑。匣子第二层原本放着翠钿金篦的那个暗格中,此时正安安静静卧着柳臣安亲手制的墨晶水镜。九商不由得有些失神——论起来,当年自己在翠驼岭身中“珠玉泪”之毒,若不是柳臣安一路悉心照拂,只怕早已盲了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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