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是此处离得太远还是溪山派太无名气,溪山派灭门一事,并没有像话本上说的那样,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八卦消遣,自己的头像也没有印在焦黄焦黄的纸头上,什么通缉令一般的,贴得满大街都是。啧,纸上得来终觉浅啊,流水想。
流水坐在二楼兰字雅间里,靠着窗,楼下风景一览无遗。跑堂小二安逸和安适很努力地在招揽客人;安逸和安适的名字是流水取的,当时十五六岁的小男孩是凶巴巴的乞儿,在路上碰着流水了,抢过流水的袋子就跑;当时陆远贺正好来流水这处闲逛,抓了两人,签了卖身契,当了跑堂小二。
陆远贺自当日一别,却会时不时来看看流水过得如何。流水已经知道了溟蒙教非正统,但那时跟陆远贺已经熟悉了,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陆远贺此人风流成性,时不时有些姑娘被他随意撩拨,他一走了之,那些姑娘全找上了“至交”自己。
想着想着,见到不远处一抹绮丽的粉色慢悠悠地靠近,流水眼皮一跳,忙把头缩了回来,冲到门前,叫来在二楼跑动安然:“香粉娘来了就说我不在啊……”
安然反应顿了顿,却只见门口那粉衣女子已然似笑非笑地样子,冲流水挥了挥手:“哎呀,田老板,怎地躲那么远?可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做小生意抛头露面的?”
在陆远贺招惹的姑娘中,这个是顶顶可怕的那一个。其他的那些,大都是大家闺秀,说话都欲说还休的,就是找上门来,也只是脸红红,跟流水东拉西扯上两句,指着能听点陆远贺的风声来;只是陆远贺的行踪一向飘忽,流水不是不讲,只是她本身也搞不清楚陆远贺干嘛去了又何时再来,于是跟着姑娘扯扯,好茶好点心招待着,姑娘聊了聊,便也自觉地走了,走时给的钱也不亏她。
只是这香粉娘,一个没多大就出来自谋生路的女子,打点了一家不小的香粉铺,生意兴隆。女子能闯成她这般的,还不像流水一样改头换面装男子的,让流水很生佩服。只是她这般烈的性子,而且每回她来,总没什么好事,流水怕她得紧。
流水硬生生地扭过头来,冲香粉娘皮笑肉不笑:“哎呀,香粉娘又来了,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啊,来来来,快来楼上坐,安然,上次陆远贺拿来的明前龙井快拿给香粉娘来尝尝。”
香粉娘婀娜多姿地扭上二楼,期间还不忘跟一楼的两个官老爷调了调情。流水看着,觉得就这德行,倒跟陆远贺般配着呢。
流水忙上前扶着香粉娘,香粉娘帕子在流水脸上挥了挥,带出一股茉莉香气,又似乎带着点醋,说:“哎,陆公子还能给你那么远弄点明前龙井,这时节,那茶叶快赶上黄金的价钱了吧?”
流水暗自腹诽,陆远贺拿来不都是给他自己备着的么,流水自己对于茶叶的要求又不高,明前明后龙井毛峰对她无甚区别。于是流水陪着笑:“哎呦,我这不是粗鲁人不识货么?香粉娘可有什么渠道?我便宜点卖给你?”
香粉娘瞟了她一眼:“哼,你倒会糟蹋人家心思。这几日刘家姑娘马家姑娘来过没?”
流水不知道到底该说来过还是没来过,打着哈哈:“哎呀,这客来客往的,我记性不大好啊呵呵……”
香粉娘施施然坐下,流水忙递上热茶,香粉娘掀开盖子,茶叶香气盈盈飘出:“人家也是未出阁的待嫁姑娘,怎么地说,你一十七八男子,与人这般来来往往的,对于人姑娘的名声不大好啊。”
哎呦喂,好像在这兰字雅间坐我面前的人不是人一样的。流水暗自腹诽,但还陪着笑:“香粉娘这不是折杀小的了么?我一做小本生意的怎地高攀刘家姑娘马家姑娘的……”
香粉娘瞪了她一眼:“哼,你倒是跟姓刘的姓马的在一起也算了,你若是为了你这点儿生意,把陆公子的消息泄了出去,你看我饶不饶你。”
流水早在心里把陆远贺凌迟了一百遍又一百遍,平白无故的自己要应付一个又一个粉嫩的姑娘不说,还要受到这些真真假假的威胁,自己欠了他一命,所以就得接受这些折寿的事儿了么?
流水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笑:“香粉娘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么,陆远贺来来往往的,其实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香粉娘又冷哼了一声:“哎呦,田老板,你就蒙奴家吧,上次那姓刘的香囊是你拿给陆公子的吧?”
“我这不也是顺水人情,我一小本人家的……”
“哼,这个暂且不计,你且附耳过来。”
流水侧身向前,听着香粉娘这般那般,大惊失色:“这样啊……香粉娘,这样不好吧?”
“怕什么,有问题我担着。”
“呵呵,”这下迷药下春药的事儿也亏香粉娘敢那么说,陆远贺堂堂一邪教护法,不管成功不成功,自己恐怕不死也要掉层皮啊,流水搓了搓手,陪着小心:“哎呀,香粉娘,你看,你这般容貌这般气质的,找谁不好偏找那陆远贺啊,且不说他常年在外不知所踪,他这拈花惹草的,朝宿青楼夜宿花楼的,也不知染上花柳病没有……”
流水突然听见窗外“啪”的一声,似乎是风吹断了撑着窗的木头;流水扭头一看,窗帘纹丝不动。没风啊这。走上前去,看到窗栏硬生生缺了一块;伸头一看,某人正贴在窗外,贼笑,眉眼尽是春色,也不知道凭这个误了多少姑娘。流水弯了弯嘴角,又啪的一声,猛地把窗关上了。
“怎地?”听见声音,香粉娘有点诧异。
“嘿嘿,街上风尘大,怕不干净的东西吹了进来。”
又与香粉娘东拉西扯了一些,流水有意拖时间,与香粉娘相谈甚欢,茶水都凉了两遍,安然跑来续水,颤颤巍巍地看了香粉娘一眼,又瞟了瞟流水,欲言又止。流水只是笑。
而香粉娘刚走出了大门,流水关上的窗“啪”地就推开了,窗栓断成两节弹在地上,流水眉头一跳,就见陆远贺撩起碧绿花边亮白绸衣摆——哎呦,也不怕吹了那么久染了灰,流水暗自腹诽——熟门熟路地跳了下来,端过流水的茶,抿了一口,茶香溢满齿间,他满足地一叹。
流水捡起窗栓关上窗:“陆公子,我兰字雅间窗外的风景可好?”
☆、雪沫ru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陆远贺放下茶,笑得水光潋滟,顾盼生姿:“这乍暖还寒的日子里故意让在下在外吹冷风,田小爷好狠的心。”
流水不理他,自顾自招来安然,说:“你去把刘家姑娘送来的文房四宝、马家姑娘送来的骏马图、宋家姑娘送来的御用绸缎都拿来,这不是正主儿来了么。”
陆远贺“啧”了一声,施施然坐下,眯着眼笑着盯着流水。流水似乎有点气鼓鼓的,眼睛圆圆的,不看他,只对着安然说话,阳光照在她眼睫毛一闪一闪的,像是有蝴蝶停在上面似的,陆远贺看着有点心痒痒,按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田小爷,怎地,吃醋了?”
流水发自骨子里不屑地“呲”了一声,拍掉他的手:“你惹了桃花,怎么不都娶回家,好好地养着别出来烦人?算下来,我五天里就有一天,在应付你的各种花招百出的姘头,我小本生意,哪有那么多精力。你那些姑娘送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把我屋子都要塞满了。”
陆远贺无所谓地收回手,靠在木椅上:“蝶念花你不能怪花香啊。”
“那是,”流水皮笑肉不笑,“茅坑臭你不能怪人多是不是。”
陆远贺一口气堵在嗓子里,无奈地看着流水:“你可是女孩子,要收敛一点。”
流水愣了愣,没有反驳。这一年多来,她一直穿男装,偶尔,与一些商家称兄道弟喝酒划拳,甚至还得陪着上青楼。流水本不是男女之别分得清楚的人,多日下来,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女儿身。好在,她也不觉得难过,反而自在得很。流水想起溪山上自己心心念念想要与碧玉成亲的念头,满心少女心思,都遥远得像是前世的事情了。
陆远贺见流水没有应,又捏捏她的脸:“你怎么跟香粉娘编排我的?拈花惹草、朝宿青楼夜宿花楼?还有花柳病?”
流水瞪着眼,手拍着陆远贺捏脸的手:“尼佛噶(你活该)——”
陆远贺轻点她的鼻子:“小没良心的,你就这么对我。”
流水默然。陆远贺救了她一命,在流水逃亡到廉城后,还处处帮她打点,若没有他,她或许活不到这天,早被暗处里搜寻溪山派余党的兵马抓住了。自己是没什么良心。可是流水知道,自己更没良心的是,那些在溪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她虽都记得,却没有奋发图强,以复仇为下半生目标的想法。只是夜半梦回的时候,那日的火光与惨叫又再浮现眼前,然后占据脑海挥之不去。她就无法再次入睡,只能看着窗外或明亮或混沌的月光。
流水想,自己真的很没用。但又时常安慰自己,人生就那么些年,三四十年和六七十年都什么区别?大家荒荒唐唐地一起去了,黄泉路上做个伴,叽叽喳喳地过了叹息桥,捧过一碗孟婆汤,下一世,有缘再聚,无缘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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