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人对池家灭门的消息感到兴奋,众人只是沉默吃喝,惟一的声音只是杯箸交错。
老夫人坐在首位,她的身边是二哥和大夫人。她并不常常举筷,只是怔怔看着厅中埋头不语的人们。
半年不见,她的老态竟已明显了许多。
宴至中旬,她忽然转过头,大声问二哥:
“你爹还活着,那么你大哥他们呢?”
众人都有些吃惊,抬头看她,见她眼神迷茫,头脸轻颤。
二哥轻轻摇了摇头。
老夫人还要再问,大夫人却从旁道:“娘,澜儿这次立了大功,便该好好地慰劳他,从前那些事不提也罢。”说着竟倒了两杯酒,起身走到二哥身边递上一杯:“澜儿,我敬你。”
二哥站起双手接过,看一眼大夫人,恭然说声:“多谢。”将酒杯举到唇边。
忽听一个激动的声音大声道:“不要喝!”
我转头望去,见四姐姐慕容泠已经站了起来,脸色惨白,浑身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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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的手一震,没有作声,缓缓放下酒杯。
大夫人冷笑:“泠儿,怎么了?”
四姐姐朝大夫人走过去,拉住她的袖子,低声说:“娘,你累了,我们不要喝酒,这便回去吧。”
大夫人冷冷看了她很久,像是不认识她一般,忽然挣袖甩开她,冷冷道:“我自己回去!”
她步履僵硬地经过二哥身边,慢慢走到门口。却在将出门时忽然回头,尖叫一声:“慕容澜!”
二哥一震抬头。
大夫人冷冷微笑,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一动,机簧轻响,无数泛着绿光的银芒自她袖中激射而出……
四下一片惊呼。
我猛然转脸去看二哥,却万分心惊地发现他竟未稍有移动。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二哥如要闪避,他身后的老夫人必被射中。
一时我觉得时间都似已凝滞不流,在令我窒息的沉寂中我看见二哥缓缓一笑,神情仿若有憾,却又似明知世事不过如此。
我不由闭上双眼。
……
一声凄厉惨叫令我睁开眼来。
我发现二哥竟然并未被射中,他低着头,臂中挽着四姐姐。
四姐姐前胸的衣服已成一片幽碧。
她竟替二哥挡下了所有毒针。
大夫人仍在歇斯底里地惨叫,二叔和三叔一左一右制住了她。
所有的人全都奔到四姐姐身旁,她却只看着二哥一个。
她问他:“你没事么?”
“我没事。”二哥低声回答。
她放心地出了口气,凄凉微笑起来。这时她的脸已经升起一团青气,嘴唇乌黑。
老夫人大哭:“快拿解药……”
二哥摇头,声音低涩:“是翠生寒。”无药可解的翠生寒。
这时四姐姐含混不清地叫了声:“二哥!”双手向空中伸去,她的瞳孔已经扩大,似已不能视物。
二哥握住她的手,深深凝望着她。忽然他俯下脸去,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四姐姐全身一震,整张脸忽然放出异彩,她努力睁大眼睛,挣扎着想要问句什么,但她的舌头已经胀大得发不出声音。
二哥仿佛知道她要问些什么,点点头,柔和清晰地说:“是真的。”
四姐姐眼中波光一转,随即慢慢暗淡……
……
很久以后,二哥放下四姐姐。
他走到大夫人面前。大夫人已经停止了尖叫,披头散发,整个人都已瘫软,挂在二叔和三叔的手臂上。
二哥看着她,一字字地说道:
“你没有猜错,大哥是我杀的。”
所有的人全都呆住,大夫人也慢慢抬起脸来。
二哥却声音平稳地说下去,仿佛他说的事全然与己无关。
“出事那天,爹和大哥他们先行启程,我因突发之事被滞留在松江。事情办妥后我连夜赶上,到达郁山时,却看见遍地伏尸,几个弟弟都已被杀死。天戈帮的人仍在围攻爹和大哥。我冲入战团,和他们并肩御敌,很快天戈帮便只剩四人。”
“就在那时,我听见爹的怒斥,回头一望,正见大哥一剑砍在爹的右臂上,爹伤后无法握剑,对我大喊:‘小心,是他跟天戈帮勾结的!’但大哥已朝我扑来,我全力后退,仍是被他刺伤。这时爹在他身后以左手剑横扫他双腿,大哥不及防备,扑倒在地。天戈帮的人刀剑齐落,向爹砍去,我扑上前,替爹挡下。我不知道我杀了多久,到后来,整个郁山山顶,只剩下我们三个活人。”
“那时候下着大雨,每次闪电,就可以看见地上红色的雨水,血还在从我们三个身上流下来。大哥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爹捂着右臂,咬牙问他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家人,大哥仰天狂笑,就像是已经疯了:‘你把我当成你的儿子么?我不过是一个被你利用的傀儡。’”
“爹不再理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杀了他。’我拄剑站着,头晕眼花,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爹对我大喊:‘他勾结外人杀自己的父亲和弟弟,这种畜生,还能留么?杀了他!你去杀了他!去杀了他!’这时我头顶响起一声声的闷雷,爹在雷声里一声一声向我喊。我想要转身逃走,不知道该做些些什么。但等我再有感觉的时候,我看见我自己的剑已经插在大哥的胸口。”
屋中一片沉寂。
忽然大夫人尖叫:“你说谎!源儿为什么要和天戈帮勾结?”
二哥无比疲倦地回答:
“因为爹一直要我替大哥出手,他要借此隐藏我的实力,借大哥磨炼我。大哥只不过无法再忍受做这种牺牲的傀儡。”
大夫人静了下去,她一分分向地面上瘫坐。仿佛她的世界已在这一晚彻底崩溃,她已万念俱灰。
……
夜雨淋漓,二哥在废园的凉亭坐直至天亮。
我陪着他。
“大夫人其实可怜,她给自己的折磨实在太多。”
二哥一时没有作声,片刻他说:“阿湄,你太善良。”他凝望着雨雾,低声道:“你替阿泠嫁去池家,写信给池杨揭穿你身份的也是她。”
我为之一凛,却终觉无话可说,长长叹息。
……
过了很久,二哥轻声说:“阿泠三日后下葬。”
胸中刺痛,我慢慢落下泪来。
我听见二哥的声音凄寂渺茫得如同亭外夜雨:“她不是爹的女儿,她自己早已知道。”
恍惚间我明白了什么,这发现让我心痛心惊。
“二哥,”我问他,“那时……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二哥嘴角轻轻一颤:
“我对她说,我全都知道,并且,我和她一样。”他失神一笑:“我只希望在她死前可以让她快乐一些。”
我们于是不再说话。
雨夜里草香幽微,雨声绵绵无尽。似是很多人荒废沥尽的心血,由谁暗中藏了,此时一点一滴,拿来人听。我在茫茫的雨声里,忆起四姐姐清丽绝伦的脸,和她哀伤而迅忽的一生。
一时花开——
一时花谢——
……
大夫人在这年冬天死在她被幽禁的春深馆内。几个阁中姊妹在老夫人的安排下陆续出嫁。不久老夫人也一病不起,于第二年初夏离开人间。
奚秀园中的秋千板已生满青苔,有一天我轻轻擦净,独自荡起。我荡得那么高,我看见墙内重檐墙外人间在我的眼中飘起跌落。来往俱自空尘,寂寞如此这般。
秋天来时竹华尚绿,帘影外有箫声吹冷日色。
那一日我打开后窗,看见吹箫的二哥正独自坐在凉亭。我走出门去,默默站在他身旁。
一曲既终,他放下长箫。
“你终于要走了?”他缓缓问我。
我不能够回答。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仰望长空。
那时风微云渺,天色幽蓝纯寂。我听见他低声说:“阿湄,你何其忍心?”
忽然间我泪如雨下。
我知道我走以后,二哥将会如何孤单。
然而即便有我,他的孤单也是一样。
从他当上慕容门主的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已注定如此。
再无人可以帮他。
……
我离开时是秋天。
废园里开满蓝色的野花。就像很多年前当我初见二哥,遍地蓝花纯净照眼。
那天早上二哥因事外出。我故意选在那天离开,因为我不想与他告别。
当夜我投宿客栈,解开包裹时却从里面落下一个油纸小包。
打开来,里面是厚厚一叠纸张。细看竟是每处州府的地图,张张手绘,极尽精美,注解更是不厌其详。
我双手颤抖,翻至最后一张,只见那些舒雅秀致的字迹仿佛仍墨痕未干:
“山河万里,斯人茫茫,不可不有备而去。予参阅数版州郡图志手绘而成图谱,尽其详,望有所稗益。拗误之处谅必难免,自参酌之。此行只身远涉,惟愿心意得偿,效彼于飞,则兄怀有慰;然或风霜可虑,倦于漂泊,则芜园湄居当自无恙,静待尔归。时值秋雨,夜阑孤灯。鸿雁不来,子之远行……为之一叹。兄澜临别草字。”
我怔怔凝视,不觉间已潸然泪下。
……
寒凉十月末,雪霰蒙晓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