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哪里去?慕容宁早已死了,就死在那场火里,她再不欠慕容家什么了。至于我,我什么人也不是,我只是他的妻子。”
阿湄呆呆望着她,颤声道:“姑姑……原来你……”
她看一眼阿湄,却不答话。只低头去望池杨,缓缓伸手,抚上他的苍白脸孔。
“他知道么?”阿湄哽咽着问。
她沉默地看着池杨,过了很久才低声道:“他可没你聪明,这些年来我全是为他活着的,他却以为我只是为了怕他对慕容门不利……”
她的目光温柔恍惚,出神一般凝望了池杨良久,才抬头看一眼泪流满面的阿湄:
“也没什么好难过的,等你大些就知道,其实人死了也不值得伤心,活着也未见得更快活。”
她望望天色,又望望我,淡淡道:“你们走吧,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我心中一动,一时间若有所悟。我默默走去拉起阿湄,向她拜了两拜。
她坦然受礼,望着我低声说:
“记得别做你爹,即使是为了慕容门。”
我全身一震。
……
正午时分,我们离开红莲山庄已有十里。
忽听一声轰然巨响,大地为之震撼。部众一片喧哗,竟有伤者当即跌倒。
只见遥远空中升起一团黑沉沉的浓烟,迅速扩散侵入日影,刹那天空万分阴霾。烈烈火光随即冲天而起,火中吞吐出无数大小残片,远远半天尘土滚滚袭来,眼前一片曚昧。
忽然我只觉胸中剧跳,耳畔声息全都已远去。
恍惚间仿佛只听见关山千度而来的一记羌笛……又或是茫茫万里平原中的一声野唱……
……
很久以后,尘埃落地,一切平息。
我默默回头望向众人,只见人人尘土蒙面,木然呆立。
我看见阿湄脸上慢慢湿了两行。
她面前的地上不知何处而来一只断柄残荷,委顿尘泥之中,早已红消香散。
阿湄俯身捡起。
我咽下一口似血似气的东西,默默转身离开。
……
到达那片松林时已届黄昏。苍渺林中平烟浮聚,深处有飞檐斗拱隐露端倪,该是集岚院无疑。
我命令手下止步,就地戒备休息,独自一人近前察看。
林中一派宁静,除去淡淡山岚,全然看不出异样。其中阵形竟然丝毫不露痕迹,一瞥之间已觉精深难测。
我绕林一周,回去命令众人距林五里,安营住宿。
……
当夜无眠,我潜心思索阵中布置,一时却全无头绪。忽然帐帘轻掀,我抬起头,看见阿湄。
“二哥,这里是什么地方?”
“集岚院。”我知道终究无法瞒她。
她脸色苍白,犹豫片刻,终于问道:“你一定要杀他?”
我无法回答。
她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我的帐篷。
我凝望着拂动的帐帘,我没有去追她。
因为我知道自己无法给她她想要的承诺。
第八章千寻慕容湄
松荫蔽日,林中阴寒彻骨,三三两两灰蝶盘旋。
五月十五,然而这里竟完全不似五月天气。
二哥约束手下不许他们擅入松林,我知道是池枫在这里设下了阵法,一时难以破解。
然而集岚院守卫至多不过百人。一旦二哥思索周详得以破阵,池枫便会再无凭依。败势已成定局,池枫如此苦守,也不过只是延宕时间。
我闯入阵来,并不奢望可以破阵而入见到池枫。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想要怎样,也许我只是不能忍受见他们互相残杀,也许我只是想在那以前先死在阵中。
我朝着露出一角的飞檐直直走去,我想这条最直接的道路一定布满机关陷阱。然而我什么都没有遇到,只除了周围越来越冷。
五月天气,吐气竟渐成白烟。
我的手冻得青紫,各处关节几乎已不能弯曲。无形寒气如细厉发丝,刺入全身上下每个毛孔。我在不停发抖,牙关剧颤。渐渐又冷到不再疼痛,只是一片僵硬麻木,从脑到心一直到我的手脚。
但我没有后退。我一直蹒跚前行,直至我被凸出地面的树根绊倒在地。我觉得冻成冰脆的四肢仿佛一下子摔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拼合。我伏在地上,抬起头来,我看见集岚院的屋檐依然遥远,仿佛永生永世都不可企及。
周围一切渐渐模糊虚散。
……
很久以后我听见琴声。
眼前月光晶莹,薄雾似的烟岚缓缓弥漫,天地间盈满流离失所的青色。
我看见不远处的莲花池,风前水边,那青衫的身影。
我静静听他弹琴。
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一曲阑干,琴音哀彻。
……
不久以后他放开琴,起身。
慢慢向我走来。
“为什么要一个人冒险进来?”他问我,嘴角动了动,微微皱着眉毛。
我没有回答。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看见他额上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他瘦了那么多,皮肤下的青筋都因此变得明显。
忽然间我想起我刺他的一剑曾让他的血几乎流光,似有万箭穿心——我猛然伸出手,紧紧紧紧拥抱了他。
我那么地用力,用力到手臂几乎痉挛。这一刻即使三界鬼神八部众生一齐出手,也不能让我松开片刻。即便让我立时死去,我仍会以渐渐冰冷僵硬的手臂这样紧抱着他,在我死后,除非以利刃砍断我的臂膀,否则依然无人可以让我们分离。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不再说话,沉默地抱紧了我。
我很久没有办法出声。
……
微风掠过,是吹面不寒的五月夜风。我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还以为,会死在阵里,再也看不见你。”
他颤抖一下,将我搂得更紧。
万物岑寂,而天地停息。
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我不会走的,如果二哥攻进来,我就和你死在一起。”
他轻轻震动。然后他放下手,去拉我的手臂。
我固执地不肯放松。
“阿湄,这不行。”
“为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恨我么?因为我是慕容家的人?因为我们毁了红莲山庄?因为我刺了你一剑?……”
当我提到红莲山庄的时候,他嘴角颤抖一下,低声打断我:“你明知不是……我只是不能眼看你死。”
“那么你该知道我也一样。”
他深深凝视着我,他的脸与我近在咫尺。
终于他笑起来,眼中似有什么明亮欲滴的东西微微闪烁。
“好吧,”他说,“如果一定要死,就一起吧。”
我觉得我的心在听到这一句时猛地跌落,震撼地一痛,却终于有了实处栖息。
他轻轻敲打我仍紧紧圈住他的胳膊,“现在可以放开了么?”
我顺从地松开了手。
他向我一笑,伸手入怀,摸索着什么,不久扯出一方红巾。轻轻抖开,是我们成亲时的盖头。
“记得么?我掀了你的盖头,我们却还没有拜过天地。”他抬头望望月光,眼色温柔,“今晚就来补上。”他说。
我点点头。
红巾轻轻罩在我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是在望我。
然后他的手拉起我的,紧紧握住。他拉着我轻轻跪倒。
“阿湄……”他一时却不拜下,轻声叫我的名字。
我询问地转头,我眼前只是一片喜洋洋的红色,我看不见他。
“对不起……”我听见他说。
我觉得像是忽然失足跌落下万丈深崖,这时才注意到巾上的淡淡药香。
我拼命扯下盖头。
我看见他正望着我,眼色眷念安宁,如他身后月下池中的冉冉莲花。
“是醍醐香……”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荡漾的水波里传来。
我觉得如同堕入无底的云端,整个人在迅速坠落,连声音都已化去。
“池枫……”我挣扎着握紧他的手。
我心中排山倒海的恐惧是因为我忽然明白,我即将永远失去身边此人。
……
单调的响声,令我无比烦躁。烦躁得整颗心仿佛要炸开。我想要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不停地挣扎,一声一声大叫,却无论如何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终于,我清晰听见自己的尖叫。
我睁开眼睛,浑身冷汗。
四壁摇晃,我终于明白我们身在马车之中。那单调的声音不过是车轴运转。
二哥正俯身望我,双眉紧蹙。
我翻身坐起,抓住他问:“池枫呢?你有没有杀他?”
二哥摇头:
“他将你放在阵口,我破阵而入就看见了你,但是集岚院似乎已空无一人。”他目光幽远,有些出神,“他的机巧之学果然已出神入化。有人破阵便会引发中枢大火。火势忽如其来,我们折损了若干人手,总算在集岚院烧成灰烬之前大部退出。”
我的心倏然提起,“那里真的是空无一人么?”
二哥望我片刻,转开头去。
“我不能肯定。”他说。
……
我伸手去拉车门。
二哥挡下我,低声慢语而又不容置疑:
“火灭后我已仔细找过,并没发现什么痕迹。你回去也不过是一样的结果。何况你已昏迷四天,水米未进。我们此刻距那里已有几百里路,我不会让你就这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