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据说格林德沃是一个同性恋——真是遗憾。
汽车终于在苏活区停下时,洛伦娜从一个莫名其妙的梦中醒来,她在梦里和年轻的格林德沃互相扔厉火,文达在火上架了一个烧烤架,在上面烤牛肉三明治。洛伦娜睁开眼,坐直了身子——已经是清晨,她看向窗外,火烈鸟酒吧的粉色霓虹灯招牌已经熄灭了,酒吧大门的卷帘门也放了下来。
洛伦娜拉开车门,下了车。在车上睡觉就会导致腰酸背痛,她伸了伸胳膊,呼吸一口伦敦的湿漉漉的新鲜空气,终于清醒了过来。
昨晚伦敦似乎下了雨,如今地面湿滑,低洼处还存着积水,天空乌云密布。清晨的苏活区还在沉睡之中,凯厄斯戴上美瞳,他跟在她后面,左右观看着。
“你和我一起?”洛伦娜又问了一遍。
“对。”凯厄斯说。
洛伦娜不再说话,她走向火烈鸟酒吧旁边的窄窄的过道,过道有楼体外的铁楼梯,连接着酒吧上面的楼层。她走上楼梯,带着残留雨水的铁的地面滑溜溜的,洛伦娜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握住扶手,就算这样,她在迈上三楼最后几级台阶时还是滑了一下。
“小心。”凯厄斯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臂。
洛伦娜触电似地,几乎是一瞬间收回了胳膊。她转过头,瞪着凯厄斯。“谢谢你。”她没好气地说。
“走路注意一点。”凯厄斯没有生气,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小事。
洛伦娜转了回去,扬了扬眉。其实就算他不扶她一下,她也不会摔倒,只是滑了一下而已……她稳稳当当地快步走到三楼的防盗门门口,按了几次门铃,见没有人来开门,她抽出魔杖,指着门锁念道:“阿拉霍洞开。”
防盗门打开了,洛伦娜拉开它。她沉思了一秒钟,还是向凯厄斯解释道:“这不是私闯民宅,其实这里算是我的房产……请进。”
她到底不是那种别人帮了她一下她还要冲着对方发火的人 ,她说话时又恢复了礼貌和尊敬,带着几分柔和与歉意,抬手示意凯厄斯这个客人先进去。
凯厄斯走进了房子,洛伦娜跟在他后面,带上了门。他似乎正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间房子,阴雨天灰白的天光照在客厅里,像泰晤士河上郁郁的雾气。沙发上散乱着杂志和垫子,一套塔罗牌扔得到处都是,茶几上不成套的瓷器、蜡烛和水晶摆饰几乎占满了整片桌面,地上是红白蓝三色的地毯,挨着角落是一个落地柜,展示着假古董剑和一支造型奇异的□□。似乎只有墙上挂着的仿古油画让凯厄斯觉得有些趣味:画中是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几个女孩子划着船徜徉其上。他走了过去,看到了油画角落的签名。
“L.S.R.?”他读了出来。
“洛伦娜·索菲亚·罗齐尔。”洛伦娜说,“如你所见,那幅画是我画的。”
这时候出来了一点太阳,洛伦娜熟稔地走到窗边拉上窗帘,又从靠近走廊的一个考究的小橱里拿出茶叶罐子,才听到屋子深处传来咚咚响,似乎有人从木头楼梯跑了上来。
“罗齐尔小姐!”
那人的脑袋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走廊尽头的走廊上,他愧疚地快步来到三楼,朝他们走了过来,那是一个很时髦的年轻男人,染了一头红发,穿着有乐队印花的T恤,眼睛下乌青,看起来绝对是昨夜没睡觉。“老板,真对不起,我刚刚忙着处理下面的事。”他说着,一边拿眼镜偷偷瞄凯厄斯,“我没想到你会今天来!”
“没什么。”洛伦娜说,“我有点事情找你——麻烦你先泡壶茶,顺便给我拿点饼干,谢谢。”
男人跑去沙发旁边,三下五除二收拾了上面的杂物,又接过洛伦娜递给他的茶叶罐,跑到厨房里去了。洛伦娜和凯厄斯坐在沙发上,她对凯厄斯介绍道:“他叫托马斯,在楼下火烈鸟酒吧工作。”
“而楼下的酒吧是你的?”凯厄斯问。
“是的。”洛伦娜说,“不过名义上,托马斯是老板——我只在幕后收钱。”
“我以为你会讨厌人类的酒吧,毕竟,乱哄哄的混乱不适合你。”凯厄斯皱着眉说,“那种人类酗酒、嗑药、滥交的糟糕地方,有些……脏。”
“我并不常去酒吧。”洛伦娜说。
“那个男人,叫托马斯的,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继续批评道,“看他的模样,不似有学识的人。”
这让洛伦娜联想到了约瑟芬的父亲,他老是管这管那,不许去酒吧,不许和男人单独出去,不许穿那么短的裙子……就像凯厄斯的那些话,小心台阶呀,走路注意一点呀,这间酒吧太乱了呀,那个男人很古怪呀……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Daddy。”洛伦娜戏谑地对凯厄斯说。她不能理解约瑟芬的父亲,她猜测,或许是因为她自己的父亲算不上什么好的父亲。
可是她话一出口马上后悔了。她刚说完“Daddy”,凯厄斯的表情就变了——他的身体似乎绷紧了一点,黑眼睛直直盯着她,嘴唇有些僵硬地抿在一起,就像是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禁语。他抓着洛伦娜的手腕,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灵魂的一部分被冰冷的温度熨着,这叫她退缩了。他就像是在讥讽着带有性暗//示的海报,那些被讥讽的海报女郎往往有着单纯的大眼睛,不显得格外快乐也不显得格外淫//荡,更没有自傲的意思,把精致的身段像是服装店展示衣服一样展示出来。洛伦娜想要收回手,可是手腕被他紧紧握着。她知道,自己说那句话时的神情在他看来是那样轻浮、冷漠又厌倦,像是混迹于苏活区酒吧里的大//麻抽多了的青少年,她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我……”
“茶来了,罗齐尔小姐!”
洛伦娜松了一口气。托马斯一过来,凯厄斯便松开了手,看向另一边,不再理会她了。
事实上,凯厄斯需要一段空白的时间,这段时间他不想去看洛伦娜,更不想看到她的表情。太长的生命或许不是一件好事,永生几乎麻木了他的灵魂,或者准确地说,在他获得永生的那一刻,作为青年希腊人的一部分灵魂就已然被抽走,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和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他甚至无法立刻体察自己体内奔涌的情绪洪流究竟算是什么,只是它们非常原始,让他想到城邦里肮脏角落交..媾的男女——到了后来,那就是宫廷舞会上双双失踪的一对又一对,或者演变成小巷子里的金钱交易,在现在这个世纪又是轻浮女孩们口中的“Daddy”。所有这些都在黑夜里发生,黑夜包容一切。
托马斯把托盘上的茶壶和茶杯放在桌子上,又搁下一碟饼干,洛伦娜给自己倒了杯红茶喝了一口,托马斯坐在她斜对面的扶手椅上,有点紧张。
“很好喝。”洛伦娜笑道,“楼下生意怎么样?”
“一如既往的好。”他说着,又看向凯厄斯,“嗯……这位是?”
“一位外国友人。”洛伦娜不再多说,进入正题,“我想拜托你找一样东西——做一件你本行的工作。”
“你是说……”
托马斯的表情变得高深莫测了。
“是的,女巫猎人中士。”洛伦娜说。
凯厄斯这才重新看向他们,他被这个名词提起了兴趣,他又一次打量着托马斯,用X光一般锋利的眼神扫视着酒吧老板。“女巫猎人?”他重复道。
托马斯看起来不像是猎巫的那种人,他身上连根火柴都没有。
“呃,在我经营酒吧之前是女巫猎人,当然了,这年头的女巫几年都找不到一个,教会的补助也不够……后来遇到了罗齐尔小姐,才能有现在的工作……”他面对凯厄斯有点害怕,而他一害怕就滔滔不绝,“不过,我做女巫猎人还是很称职的……”
“托马斯。”洛伦娜面带微笑地打断他,托马斯能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一丝寒意,因此立刻识相地闭了嘴。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图纸递给托马斯,“五月上旬之内,帮我找到这个,可以吗?”
托马斯展开图纸:上面是一幅素描,画的是一柄仪式刀,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了它的制造者以及几经辗转的主人和地址,这份记录到了1946年就停了,想来是从那之后就已销声匿迹,而1946年最后的记录是在美国的德克萨斯。
“我或许还要去一趟美国。”托马斯说。
“好的。”洛伦娜说,“我给你签支票,这一趟或许会很麻烦。”
托马斯又站起来,跑到走廊上的另一间房间里,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就拿着支票簿和钢笔回来了。洛伦娜很爽快地签好支票,托马斯心花怒放地接过支票,数了好几遍上面的数字,才把它小心地塞进裤子口袋里。在这期间,洛伦娜用礼仪能允许的最快速度就着红茶吃下了几块饼干,当做早饭。
“好了,今天的拜访就到此为止了。”洛伦娜站起身来,对托马斯说,“这个月的账目还是照例发电子邮件,辛苦你了。”
“应该做的,我的荣幸。”托马斯说。
凯厄斯随着洛伦娜站起身来,走向房门。经过托马斯时,他还是问道:“既然你是女巫猎人,你为什么没有怀疑罗齐尔小姐是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