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做小风铃,房东太太说最近特别流行。”
陆景和受宠若惊,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端详好久才笑道:“不好,第一次送花的机会竟然被抢了先,以后不能用这招讨你开心了。”
梅菲却摇摇头:“明明是你先。”
陆景和疑惑地挑起眉,而她已经笑着将此事翻了篇。
“走,带你去吃一家特别有名的餐厅。”
饭后,因为陆景和预订的酒店不远,他们便决定散步过去。
哥本哈根纬度太高,夏季最热时也不超过20℃,虽烈日当空,却并不燥热。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都在与亲朋好友聚会,偶尔还能遇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巴车,载满毕业游行的青少年。
沿街就是运河,不少人带着酒上船,一边饮酒畅谈,一边欣赏两岸风光。
一群女孩发现梅菲在看她们,笑着冲她举起了酒瓶。
这是一座过于幸福、过于自在的城市,连海风都湿而不腥,好像知道什么味道会让人心旷神怡。
“……你看,那边那家咖啡屋,其实原本是一座一百多年前的电话亭。”
梅菲自觉当起了向导,一路叽叽喳喳个不停,似乎忘记了她自己也是个才来不久的旅客。
“丹麦人真的很喜欢咖啡,他们甚至有从咖啡衍生出来的哲学,你有没有听过……”
一回头,梅菲才发现自己精心准备的讲解全是在对牛弹琴,陆景和压根不在意她指的是哪里。
陆景和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怔怔驻足。
他们忽然静止在了川流不息的人海中,仿佛两座石像,从一百年前就伫立在这里。
相距不过五米的地方,三个蓄着胡子的男人正用丹麦语大声聊天,扎着小辫的女孩和穿着蓝色短裤的男孩嬉笑追逐,圆滚滚的鸽子落在沿河的白色棚顶,疑惑地侧过脑袋。
陆景和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郑重,好像她是刚出土的彩色文物,珍贵,神秘,鲜艳,费尽千辛万苦才重见天日,却正在无可挽回地褪去颜色。
他一秒都不舍得移开视线。
梅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与他分开的时间竟然已经快一周。
三个月,能负担得起多少个一周呢。
思念如海啸,并不因他已经站在自己身边而减弱半分,反而愈发滔天。
梅菲眨了眨眼睛。
他们牵着手,但这怎么够?好像有电流在两人皮肤相接处流淌,或者蚂蚁,顺着她的血管爬动,从上腔静脉进入右心房。然后引发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和渴望。
运河,啤酒,海风,咖啡,仲夏节,伊莎贝拉,哥本哈根,一切她一周以来假装感兴趣的事物忽然全部破碎远去,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海上泡沫。
只剩下仅存的,真正的,她唯一在乎的东西。
她灵魂的梦乡。
“嗯……你刚才说什么?抱歉,我走神了。”
白鸽发现了游人洒落的面包屑,扑扇着翅膀离开。
陆景和垂下眼帘,似乎想藏起什么。
梅菲忽然拽着他快步往酒店走去,最后干脆小跑起来。
“没关系,我不记得了。”
“我也走神了。”
“叮咚——”
手机清脆的短信提醒音和女人忍耐的低吟一同响起,梅菲将失焦的目光从窗外山毛榉最顶端的枝桠移回,陆景和随手扔在床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时间已经是下午2:48。
她闭了闭眼,尽量使自己从恍惚迷离的状态中抽身而出。
陆景和的齿尖叼住了她的侧颈,轻轻噬咬,激得她倒吸了口气。
“等、等等。”
似痒似麻的感觉骤然消失,陆景和抬头看她,声音哑得不像话。
“弄疼了吗?”
他的眼睛。
梅菲与他对视的瞬间,看到了他因为动情而未经遮掩的眼睛。
那双本幽邃如深海、璀璨如星云的眼睛,此刻竟然不再平静,也不再寒冷。
里面一万亿立方米的海水尽数沸腾,星云仿佛落进了黑洞,在巨大的引力下粉身碎骨,被磨成无边无际的朦胧尘埃,分散在广袤的真空域中,要再花百亿年的时光才能重组。
原因不止是情/欲,当然不止,也不止爱或思念。
还有自责,还有愤怒,还有仇恨。
还有沮丧、不解、疲惫,和悲伤。
以及绝望。
它们始终在折磨他,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无孔不入,如影随形,如同阴影伴随着光明。
更可笑的是,代表光明的爱甚至加剧了这种痛苦——作为他擅自藏起心爱之人的代价。
他已经支离破碎了。
梅菲将自己比作引诱浮士德堕落的梅菲斯特,她似乎成功了,浮士德真的离开了圣洁的教堂,每夜来到深林与她幽会。
——其实并没有,她刚刚才恍然发现。
这位浮士德太过固执,他对神的虔诚从未消减半分,他的行为看似堕落,仅仅只是因为他爱上了恶魔。
每一晚与恶魔拥吻厮磨后,他都会重新回到教堂,沉默地接受神对他放荡行径的所有宣判与惩罚。
直到太阳西落,再带着一身鞭刑和火刑留下的伤口来见她。
这种发现几乎令她心碎。
“……不。不疼。”
梅菲沉默片刻,放开攥住他衣衫的手,推着陆景和的肩试图将两人分开。
陆景和眉眼间浮现疑惑,但他还是松开了紧紧揽着梅菲腰的手臂,任由她离去。
“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你的病……”
见梅菲头也不回地走进盥洗室,陆景和联想到她的神经损伤,蓦地紧张起来,站起身就要追进去。
但梅菲带着严肃的神情,踏着坚定的步伐,选择最近的路线,健步如飞地逃进了盥洗室,同时迅速将门反锁。
差点迎头撞上门的陆景和:“……”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神经痛发作了。你带着药吗,我去帮你拿。”
男人又在外敲了几次门。
梅菲靠着木门蹲下,将脸埋进洁白的浴巾里。
“没有……让我冷静一会。”
“你先出来,外面也可以冷静。”
“不行。”
“我不碰你了。我保证。”
“……与这个无关。”
听到她瓮声瓮气的回答,陆景和莫名其妙之余,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那究竟是为什么。”
“我……刚刚参悟天机了,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悟道。”
似乎觉得自己的描述得不够确切,她还特意补充。
“你等我两小时,没准我能创立一个崭新的学派出来,拳打孔孟,脚踢老庄。”
陆景和一手撑着门,另一只手搭在脸上,笑出了声。
他的衣领被人揪得皱皱巴巴,衬衫扣子崩开了三颗,身体被欲/火烧得一塌糊涂,而始作俑者不仅肇事逃逸,还把自己关在盥洗室,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这样离奇的事态发展,他好像应该疑惑,应该懊恼,应该落寞,但他居然被逗笑了。
陆景和一边笑一边意识到,自己恐怕真的拿这只满口花腔的狡猾小兽毫无办法。
“两小时,那你打算让我干什么。”
男人含笑的声音响起。
梅菲这才想起自己最初叫停的原因。
“睡觉!”
她抬起头斩钉截铁地道。
“今天是仲夏节,今晚丹麦所有人都会点燃篝火,彻夜狂欢。你赶紧倒时差,我们要一起去。”
“好吧。”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似乎没了动静。
良久以后,梅菲才放下浴巾,打开洗漱台的水龙头,准备洗个脸。
她刚刚掬起一捧清水,盥洗室的门锁忽然传来咔哒一声脆响,随后被人从外面推开。
陆景和食指挂着一把黄铜钥匙,先上下打量了梅菲一番,确定她不是因为神经痛发作才把自己关起来,才似笑非笑道:“居然想躲着我。”
梅菲:“……”
而陆景和已经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腕,一路将人拽到床边,丢回柔软的大床上。
见他麻利地取下手表,开始解衬衫扣子,梅菲瞪大眼睛,连连摆手,缩到床沿就想跑。
“不行,仲夏节要玩一整个晚上,你今天本来就没睡好,肯定……”
陆景和没有给她溜之大吉的机会,一把将人抓回来塞进被子里,再给自己套上睡衣。
“跑什么,睡觉而已。”
他挑起眉。
梅菲顿时安分了,还乖巧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可能长达十一个小时的旅途实在耗费精力,陆景和将她搂进怀里后,没过多长时间便陷入了安眠。
梅菲听到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缓,试探着动了动——没有反应。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陆景和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单手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一寸一寸地离开男人滚烫的怀抱,尽量不打扰他难得的休息时间。
可惜,功败垂成。在她试图掰开陆景和与她十指相扣的手指时,陆景和醒了。
他微微蹙起眉头,眼眸半睁,不善地盯着梅菲。
梅菲与他迷蒙的视线四目相对,舔舔嘴唇,发现自己似乎被抓了现行,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