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君子”张晗比郭嘉还要坦然,她丝毫没有做贼的自觉,大大咧咧地整了整衣襟,然后像郭嘉一样行礼,“太原张晗,见过郭伯父。”
郭禧在刚刚看清张晗面容时十分高兴——这一看便是个女郎,看来他的侄儿并没有染上什么不良嗜好。
士林中有不少人都喜欢豢养娈宠,并将此当成雅好。郭禧对此并不反对,然而这事要是发生在自己从小养大的侄儿身上,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但他很快就被张晗的自称吓到了,张晗啊,就算他再怎么孤陋寡闻,也不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再次眼前一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当朝司空竟然对他行子侄礼……夭寿哦,他现在倒宁愿自家侄儿好南风了。
前廷尉郭禧深深吸了口气,“不知司空驾临寒舍,实在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到正厅一叙。”
郭禧说完便带着人走了。
小祠堂再次变得空旷无比,只剩下张晗与郭嘉两个人。
郭嘉凑过去与她咬耳朵,“主公是故意的?”
自家心上人的耳朵有多灵敏,他是领教过的。以她的耳力,不可能没听见伯父一行人的脚步声。
张晗弯弯唇角,将先前郭嘉的回答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你猜。”
郭嘉一点儿也不想猜,他毫无诚意地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对不住”,然后便在庄严的祠堂中吻上了张晗的唇。
急切而炽烈,炙热而真诚,两颗同样诚挚的心相拥在了一起。
一吻毕,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缓过气来的张晗忽然开口:“是又如何?”
她伸手掐住郭嘉的脸颊,使劲往两边扯,满怀威胁性地说道:“怎么,嫌我吓到你伯父了?”
大孝子郭嘉欢快地摇了摇头,“伯父他老人家的身体硬朗着呢,不必在意。”
张晗对他的回答勉强满意,却还是没松开手,幽幽道:“那就是嫌我碍着你你迎娶如花美眷了?”
郭嘉闷闷地笑了许久,终于赶在张晗恼羞成怒之前停了下来。他亲昵地执起张晗的手,郑重道:
“天边的明月已经落入我怀中,世间门颜色于我而言,不过是红粉骷髅罢了,何足挂齿?”
张晗矜傲地抬了抬下巴,含笑道:“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必不敢忘。”
张晗不用猜也知道郭禧的心情不大欢快,尤其是在见到她之后。所以她在和这位前廷尉打过招呼之后,很识趣地离开了。
郭禧客客气气地遣人将她送走,然后便望向了他最看重的侄儿。
他的目光如水般沉静,“奉孝,你知道她要走什么路。”
郭嘉自然知道张晗要走什么路。她与古今所有的权臣一样,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若是不继续前进,就会摔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所以她不能退,只能进,直到踏上九重御阶,戴上十二冕旒,成为这天下的主人,成为一位新的开国君主。
“嘉知道。”
郭禧的神情既像悲悯,又像失望,最后却全都化为了痛惜,“奉孝,你熟读史书,难道还不明白帝王的无情吗?”
“与帝王谈情是多么愚蠢的选择,你素来聪慧,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郭嘉不答。
“好,你不在意这些。”郭禧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反问:“奉孝,你想和你的主君共同在史书上留下艳名吗?”
“或许是几十年,或许是几百年,你们的功绩,你们的辛劳,你们为这片江山付出的所有心血都将被抹去,只剩下不堪的传闻还躺在书册中,成为世人的谈资笑料……”
“伯父。”郭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头拜倒在地,“嘉无怨无悔。”
“唉。”郭禧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我不拦你。”
第90章
除夕那晚,汉宫照常办了场宴会。
张晗作为当朝司空,自然是受邀参加了的,只是她向来不喜欢这样声色犬马的场合,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早早退席离开了。
宫宴的菜色美则美矣,于张晗而言却毫无风味,比起这里的珍鲜佳肴,她宁愿吃军营里的清粥小菜——起码不用戴着假面与那些各怀心思的朝臣周旋。
“主公,可要备马车回府?”亲卫见她出了宫殿却迟迟没有动静,试探性地出声询问。
张晗莞尔回道:“自然是要的,只不过,再等等吧。”
焦急,期待,抑或是不耐,这些经常出现于等待者身上的情绪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痕迹,她似乎笃定了心中的人会出现。
又或者说,她只是被园中的那几株红梅吸引了目光,所以心甘情愿地为之驻足。
夜幕沉沉,今晚的月光有些黯淡。但是没关系,宫殿前的灯火已经足够明亮了。张晗便借着这暖黄色的烛火,去打量夜幕中的那几株红梅。
艳而不妖,媚而不俗,漫天的风雪没能摧残它,反而造就了它绰约的风姿。
迎着北风伸展枝干,逆着朔雪绽放花蕾,它傲然挺立于这片严寒的天地,犹如最坚贞不屈的卫士。
最圣洁的雪花,最艳丽的红梅,两厢映衬,不觉突兀,反而令人沉醉其中。
忽然,雪色与月色之间,闯入了第三种颜色。
是鸦青色的长袍。
穿着鸦青色长袍的青年轻笑一声,上前折下了一只红梅,然后珍而重之地递到张晗面前,道:
“醉红肌骨,艳红装束,能有几时新?忍辜负,风流玉人?”
随行的亲卫悄悄抬眼,在看到自家主公身上大红的氅衣后又火速低头。这位亲卫尴尬地轻咳一声,识趣地退开几步,与前面的两人拉开距离。
手中的花是红色的,眼前的人也是红色的,那么他口中不忍辜负的“风流玉人”,到底是指花还是指人呢?
张晗眉眼弯弯地接过红梅,然后便忍不住笑自己着相了,依这浪子的风格,更有可能是想让自己不要辜负他这个“风流玉人”。
低头轻嗅,属于梅花的芬芳便扑面而来,细细闻来,其中又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似有似无,似甘似涩。
待某人靠近之后,这种气息就更清晰了。
张晗豁然开朗——这是某人身上附着的药香。
“走吧奉孝,就知道你会跟上来。”她今晚似乎很高兴,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清亮了三分。
“好。”郭嘉细心地拂去她鬓边沾染的雪花,温声应道。
“公房公可是离开晋阳了?”
“伯父早些时候便离开了。”
“那正好。”张晗侧过头来,眼中的神采比夜幕中的星辰还要璀璨。
郭嘉被晃得失了神,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疑惑地反问道:“正好什么?”
“正好回我府上守岁啊,阿母还在等我们回去开席呢。”
说话的人风轻云淡,仿佛她刚刚提到的只是最微小不过的小事。但听到这话的人却仿佛听到了一记惊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以风流不羁闻名于世的郭祭酒猛地停下了脚步,有些慌张地整理起了自己的衣着。
张晗看出了他的窘迫,却乐得继续看热闹,十分坏心眼儿地调侃道:“若是长文看到此情此景,一定会倍感欣慰。”
郭嘉有些恼怒地抬起头,飞快地给她递了个眼刀子。
像极了一只温顺的橘猫,懒洋洋地亮出了自己的爪子,非但没有杀伤力,反而越发让人喜爱。
张晗顿时被这个奇妙的比喻逗笑了。众所周知,郭祭酒的爪子可是是很锋利的,稍不留神就会被挠得一脸血,自己还是悠着点的吧。
“放心好啦,阿母不会嫌弃你的。”
这话是真的,在王氏越来越觉得催婚无望的今天,她哪怕带只公猫回去,她的亲亲母亲也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就算嫌弃你也没关系。”张晗撇撇嘴,“公房公不也不待见我吗?”
郭嘉幽怨地望了她一眼,不说话。
张晗哑然失笑,拉着他就往宫外跑。
“是阿晗回来了吗?”王氏听到外面的动静后,欣喜地出声问道。自张晗出仕以来,便常年在外征战,这样阖家团圆的除夕夜不可谓不珍贵。
“阿母,我回来了。”张晗一边拉着郭嘉,一边笑嘻嘻地与母亲抱怨:“宫中的宴席一点儿也不好吃,我想吃您做的银鱼羹。”
无论她在外边的名声有多显赫,地位有多么崇高,但只要回到这个院子,她就依然是母亲心中长不大的女儿,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耍赖。
“好好好,膳房已经备上了,就等你回来了……”王氏的话一顿,她看着眼前这位与女儿举止亲密的青年,半忧半喜地问道:“这位是?”郭嘉松开与张晗相扣的手,恭谨地拱手行礼,道:“颍川郭嘉,见过王夫人。”
“你是……”
“嘉投身于主公帐下,忝任军师祭酒一职……”
张晗噗嗤一笑,打断了郭嘉这份过于“正经”的自我介绍。她上前一步,再次与郭嘉十指相扣,然后才对自家母亲说道:“阿母,这是我的心上人。”
挥之不去的药香萦绕在鼻尖,在身侧,在心中,她察觉到这股清浅的气息时,只觉得整个身心都变得愉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