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正直纯真的玄英为什么会与他不对头呢?
“没有顾虑,我一定会好好向郭军师请教的。”话说得乖巧无比,语气却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张晗挑了挑眉毛,显然不信玄英的说辞,却也没有继续深究。反正有自己管着,郭奉孝也不敢真的欺负玄英。
随他们闹去吧。
*
旋门关一破,通往雒阳的路上将再无阻拦。
只是,该如何处置那些西凉军的俘虏呢?
她不信鬼神之事,自然也不会相信“杀俘不祥”的说法。不过斩杀俘虏不但会落得个残暴的名声,还会让以后遇到的敌人不敢向她投降。
着实不是个明智之举。
但西凉军的军纪是出了名的败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是收拢到自己军中,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原来军队的军纪。
得好好花一番工夫整治才是。
张晗思索良久,派了传令官去请郭嘉过来。
“主公唤嘉何事?”郭嘉很快便应召而来,朝她拱手一礼。
张晗笑意盈盈地将刚刚写好的任命文书交到他手上。
郭嘉以为张晗递过来的是最新收到的军报,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
“给奉孝升官。”
喜悦……是没有的,郭嘉恨不得将手中这份烫手的文书塞回张晗手中,然后掉头就走。
而且他十分确信:不管是在晋阳的荀攸与蔡琰,还是在函谷关内的贾诩,在听到这句话后都会和自己做出同样的反应。
官职都升了,那么成倍的公文还会远吗?
然而郭嘉是走不了的,他在张晗充满威胁的眼神之下,慢吞吞地看完了手里的文书。
“西凉士卒军纪涣散、人心不齐,我欲让奉孝掌管军法,以正纲纪。可好?”
郭嘉试图挣扎,“嘉恐难担此大任,不如将此事交给文和?”
“文和智计百出,又出身凉州,对凉州风情了如指掌,更容易让西凉士族归心。”
张晗疑惑道:“奉孝出身以律法传家的颍川郭氏,担任军师祭酒一职,不是更为合适吗?”
“嘉幼时顽劣,学艺不精,对律法一窍不通……”
张晗幽幽地打断了他,“无妨,我相信奉孝只要将藏酒的聪明劲儿使出八分,就足以做好此事了。”
话语之中的威胁意味越来越浓。
郭嘉最终还是屈服于张晗的强权之下,不怎么情愿地成为了兼管军法的军师祭酒。
然而他想到未来那急剧增加的公务,心里到底还是不太舒坦,不轻不重地刺了她一句:“主公还真是深谙物尽其用的道理啊。”
张晗毫不在意郭嘉这小小的抱怨,一本正经的辩驳道:“非也,非也。《淮南子·兵略训》曰:若乃人尽其才,悉用其力。”
“我不过是遵循先贤的教诲,想让你们每个人都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罢了。”
郭嘉呵呵一笑,忍不住腹诽道:自家主公的脸皮,可比那旋门关的城墙要厚多了。
张晗满脸无辜,问道:“奉孝可还有何疑问?”
“并无。”
张晗抚掌而笑,“那么我们足智多谋的郭祭酒,你可以去开启你全新的工作了。”
第49章
大军长驱直入,不过五日就到了京都雒阳。
只不过,昔日的人间胜地已不再,如今的雒阳,只有遍地的颓垣断壁、废瓦圮墙,以及随处可见的流民。
李傕郭汜迁都的计划十分仓促,不可能将雒阳及其周边的百姓全部带走。
但是二人又害怕张晗会从雒阳城中得到物资及兵源的补给,便故意派人在城中纵火。
天街踏遍公卿骨,内库烧为锦绣灰[1]。
百年都城一朝沦为废墟,那些世居于此的百姓也随之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赫赫之都,竟毁于宵小之手。”郭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张晗跟着叹息一声,沉声道:“他们毁去的,可不止这一座都城。”
还有百姓心中的道义与秩序。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2]。董卓李傕之流频频作乱,普通百姓连自身的生存都无法保证,谁又还会去恪守那些无关紧要的道德信条呢?
劫掠妇孺、欺压弱小、抛妻弃子,甚至是……易子而食,这里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伦理与道德的悲剧。
张晗一路走来,见到了无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
他们一见到面色红润、衣着整齐的并州军,便会情不自禁地露出贪婪的神情。
然而等他们发现并州军不但人数众多,还配备了精良的武器之后,便会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思,用一种无奈而乞求的目光看着你。
“奉孝,后续的粮草是不是快要到了?”
郭嘉拱手答道:“昨日已收到公达的文书,新拨的粮草不日便要到了。”
张晗轻轻点头,“既如此,那大军便在此处驻扎,开始赈济流民吧。最多三日,文和也就要回军与我们会合了。”
“唯。”
郭嘉行礼应下此事,却并没有立即退下,问道:“主公已经做好了决定,要将天子迎回晋阳吗?”
张晗闻言转身,看了他片刻,方才反问道:“迎天子以令不臣,奉朝廷以征天下。怎么,奉孝不同意公达的主张吗?”
雒阳朝廷已经名存实亡,毫无威信可言。但汉家天子到底还是正统的皇帝,是这天下名义上的的主人。
张晗若是将朝廷供养在了晋阳,那么相对于其他割据一方的诸侯而言,她行事永远占据正统之名。
郭嘉收起了他惯来漫不经心的表情,有些郑重地回道:“此举有利也有弊,主公可能会因此遭到掣肘。”
朝廷鱼龙混杂、人心不一,又与各处势力皆有牵扯,不可能一心忠于并州。况且,天子将来必定不愿大权旁落……
此事于并州,既是机遇也是风险。
“我知。”
张晗掷地有声的声音回荡在这小小的营帐中。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有何可惧?”
郭嘉含笑望了她几秒,忽而又垂眸掩下自己的目光。
自家主公身上似乎总有种魔力,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信服,让人心甘情愿地为之筹谋,也让人……不由之主地就心生倾慕。
然而等你将整颗心都交代出去之后,你又会发现她待谁皆是如此,那些你自以为的偏爱,她不知已经给过了多少人。
她身边永远环绕着各色各样的青年才俊,你纵使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甚至连她身边初来乍到的亲卫长都发现了自己的心思,她还是一无所觉……
“不过奉孝,你的性子不是最喜欢弄险吗?怎么如今却担心起来了?”
郭嘉抬头,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不过是心里有了点不能言说的心思,所以即便知道此事势在必行,还是忍不住多提醒几句,生怕某人着了他们的道儿。
他并没有作答,耳垂却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
张晗眼尖地注意到了他通红的耳垂,却没往其他方向思考,只以为这是被冻的。
便从屏风处取下大氅,关切地为人披上,“奉孝当珍重己身。”
这动作放在一对青年男女之间,未免显得过于亲切。然而张晗却始终坦坦荡荡,举止之间不带一丝一毫的绮念。
即便是进来送晡食的亲卫,也只是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自家主公与郭祭酒真是主臣情深。
——压根儿没觉得二人有什么私情。
郭嘉默默地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然后眼神更加微妙了。
你看,她就是这样轻言软语、处处体贴。然而你若是将这些当了真,待会儿再见到她与她亲爱的子龙谈笑风生,看到她与她爱重的伯济共忆往昔,心里指不定又要吃味儿。
遂没什么好气地拒绝了张晗共用晡食的邀请,一个人回了自己的营帐。
张晗疑惑地看着郭嘉转身离开,揣测了许久,还是没想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得恹恹不乐,于是向旁边的玄英虚心求教:
“玄英,奉孝他为什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玄英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轻笑一声,然后又端正了神色,一本正经地回道:“郭祭酒应该是军务繁忙,无暇顾及这些小事吧。主公莫要担忧。”
玄英这些天算是看明白了,自家女郎在情爱这一块儿简直比自己还要呆。
只要身边人不将此事点明,她估计永远都不会想到——那个风流浪子将一颗心栽在了她身上。
*
两日后。
贾诩和刘平领军回到雒阳,准备与张晗会合。
年幼的天子自然也在其中。
张晗早早的就得到了消息,率人在城外迎接。
垂首敛目,并袖欠身,屈膝下拜……张晗谦卑恭敬地带着部下向天子行礼。
对张晗素有好感,又几次蒙受她恩惠的天子当然是亲切地将人唤起。
而跟随在天子身后的几位公卿大臣则是暗暗松了口气——这位前来救驾的女州牧起码面上对朝廷很尊敬。
一番寒暄之后,张晗正想将人请到先前准备好的营帐。短短几日,宫殿是不可能修好的。
天子身后一位言官却突然出列,行礼道:“雒阳都城沦为废墟,皇朝气运也毁于一旦。臣斗胆,奏请陛下迁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