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哥儿叹口气道:“正是呢。前几日尚在搜寻义忠亲王千岁残党,如今虽是太上皇临朝,事态缓和,却也不该这般嚣张狂妄。”
梅姨想起贾宝玉之斯文俊秀,心中不忍,问道:“难道贾家小公子也在其中?”
平哥儿笑了笑道:“他却没有。他只在席中吃了几钟酒,听了个开头便说有事,先告辞了。我再想不到他竟是来了咱们这里。”
原来,这日冯紫英做东,请了当年和义忠亲王千岁走得极近的一干人,因这些人里有彼此不对付的,不好在家中宴请,只借口致美酒楼新近出了一道名菜,邀请众人过来品尝。
席间贾宝玉见势不妙,他本是无心经济仕途的一个人,更不愿牵扯在这些朝廷大事里,借口有事率先告辞了。
席间其他人眼睁睁看他离开,却也无可奈何,待他走后,难免指指点点:“如今贾家出了一个贵妃娘娘,自诩皇亲国戚,已是不肯和咱们这等人为伍了。”
又有人道:“如今谁不知道贤德妃娘娘圣眷正隆,便是一时太上皇老人家……,他家也是不怕的。只怕娘娘吹吹枕边风,从前种种都可一并抹去呢。”
那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道:“列位,听我一言。人各有志。这位新晋国舅大人既然自有出路,不愿和咱们这等人混在一道,却也没什么,只怕威烈将军还有他家大房赦老那里却不是这般想呢。故而列位不必把话说绝了,免得伤了和气,万事只看在威烈将军和赦老面上罢。”
有人听了这话,仍旧不甘,恨恨道:“哼,左右逢源,真真无耻,天底下岂有这般便宜事?”
冯紫英笑着打圆场道:“京城中谁人不知道贾家宝二爷人物风流,最喜玩乐,他年纪尚小,与他谈论这些大事,却是难为他了。是兄弟我事先思虑不周,不该把他邀来。兄弟自罚一杯!”一面说,一面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喝罢又道:“只是威烈将军乃是一族之长,赦老如今又是一等将军,他家的事,还是这些人说了算的。仍旧算自己人。不可为了这些再起争执。”旁人见他这般坚持,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裘良见众人再无异议,便开口道:“列位家里都是国之忠良,股肱之臣。太上皇在位时,自是忠心耿耿追随太上皇。其后太上皇既属意义忠亲王千岁,咱们自然也预备着为新皇效忠。谁知事不凑巧,义忠亲王千岁却在风云际会、覆雨翻云之间,棋差一着,反被按了个谋反的大罪,一家子贬为庶人,遭了圈禁。所幸太上皇老人家心思清明,不曾被那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勾当蒙蔽,以宽仁为名,未曾追究咱们的过失。但太上皇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他日山陵崩时,咱们这些人又该何以自处?”
冯紫英点头道:“正是如此。前些日子太上皇老人家龙体微恙,便风声鹤唳到处扬言捉拿义忠亲王千岁同党,试图将十几年前的事拿出来清算一遍。他日山陵崩时,更是不堪设想。”
有人叹气道:“正是这个道理。家父为了这个整日惶恐不安,但事已至此,无计挽回,只得日日吃斋念佛,祈祷今上不被小人蒙蔽,看清我们的忠心。”
裘良冷笑道:“韩小六,你父亲在军中时,是何其杀伐决断之人,如今你却信什么吃斋念佛,简直辱没先人!”
冯紫英笑道:“韩公子且莫要慌张,且听我一言。如今太上皇老人家龙体康健,尚能主事,我辈还有辗转腾挪之机。”
裘良点头道:“太上皇老人家年纪大了,更添仁德慈爱之心,对义忠亲王千岁怕是怀念得紧,我从宫里打探来消息说,听说前几天还在念叨着呢,连声说太过可惜。”
席间众人闻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晌方有人道:“虽是如此,但义忠亲王千岁被圈禁在铁网山上许多年,前年已是传来消息,说是薨了。我本想着,老千岁原有几个儿女,或能有用,谁知打探下来,竟皆不耐铁网山苦寒,况且那起子刁奴难免在伺候之时有所疏忽,竟皆殁了,比老千岁还要早几年呢。如今竟无一个可用之人,便是太上皇老人家再惦记,又有何方?”
裘良走至雅座门边,开门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方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对众人言道:“诸君怕是不知。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在下因不甘心,花了许多黄白之物四处打探,倒是从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那里,打探出许多年前的一件奇事来。”
众人听了都拊掌笑道:“老内相伺候太上皇老人家多年,熟知禁中掌故,此时费了这般力气打探来,必是极有用的消息。”
裘良面上带出得意之色,声音压到极低,方道:“当年太上皇老人家体恤民生,效仿先圣禹帝巡游四方,单江南就去过六七遭。所到之处,各地无不倾力接驾,金银珠宝堆山积海自不必说,朝歌夜弦之间,前来伺候的俊男美女却也是车载斗量,数不胜数的。”
众人面上做洗耳倾听状,心中却渐都有不耐之感,暗想太上皇南巡之事人人皆知,何必特意提起。
便听得裘良又道:“当年义忠亲王千岁极得太上皇老人家欢心,南巡多有伴驾随行的。太上皇老人家阅尽人间春色,不为所动,义忠亲王千岁却是血气方刚之时,当地官员殷勤进贡之下,难免受用一二。”
众人遥想义忠亲王千岁昔年风流多情之名声,默默不言,心中却均想当年之事,必是胡天胡帝,极尽荒.淫。
裘良喜孜孜道:“常言道,广种薄收,终有所得。义忠亲王千岁固然是皇室贵胄,富贵无极,但江南众佳丽日夜沐浴恩泽,却有一人终于感沐天恩,有了身孕。那时义忠亲王千岁早已回京,子嗣众多,也不在意,虽有江南当地官员飞使报信,也不过拨了一个执事宫女前去探问,岂料一去之下,竟全无音讯。”
众人的心情,随着裘良所述忽上忽下,全然不能自已。此时听他说义忠亲王千岁宠幸过的美人有了身孕,但是此后全无音讯,便有人建议道:“虽是如此,但到底有了痕迹,只怕太上皇老人家也有耳闻,便是一桩念想。”
裘良大喜道:“真真英雄所见略同。我正是这个意思。如今虽那执事宫女音讯全无,只怕那孩子早夭折或不知所踪,但难道咱们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全了太上皇老人家的这番念想吗?”
第90章 奇货
众人皆听得明白, 裘良这席话,固然是冠冕堂皇,但话里话外的意思, 竟是要混淆天家血脉, 胡乱拥立一个假少主上位, 再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
若果真事成时, 自是从龙之功,况且在位者一应身份皆系捏造,不由得他不俯首帖耳, 那时候一人之下, 万万人之上,风光显赫, 自不必说。但若是事败时, 只怕就是祸及九族,再无可赦的大罪。
哪怕众人皆是意气风发、眼高于顶的豪门少年公子,从来是胆大包天、为所欲为的, 也禁不住被裘良这番言论吓住了。一时间, 满室寂寂,并无一人做声。
裘良又等了片刻,见众人皆不开口,早知其意, 哈哈大笑道:“哈哈, 小弟也只是胡乱这么一说。只是玩笑话罢了, 诸君不可放在心上。我们且说正事要紧。”一面说, 一面拿酒盖脸, 只与众人劝酒,再不提从前之事。
不过片刻工夫, 屋里的气氛重新又快活起来。划拳的化拳,吃菜的吃菜,又有人言说哪家的戏子最懂事,哪家的小菜最好吃,哪家的小曲最好听,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只顾乱嚷嚷。
……
“幸亏是被我听到,这还罢了。若是换一个有心的,拿了这些言论去告官,他们又该如何?”平哥儿摇头叹道。
梅姨冷笑:“他们家里皆在京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说句实在话,纵使有人告官,告他们谋反,只怕他们也是不怕呢。保准状子没上达天听就被人拦下来了,反而治个诬告的罪名。”
顿了顿却道:“只是他们胆敢混淆天家血脉,却是罪过不小。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又岂是他们这起子跳梁小丑乌合之众,胡乱寻一个人就能蒙混过关的?”
平哥儿沉默片刻,突然道:“其实天家血脉也没什么稀奇的。他们这些人既在京城经营多年,只怕功高震主,连上头也忌惮他们三分。是以他们瞧得反倒比旁人明白,所谓天家血脉,也不过是凡夫俗子,血肉之躯罢了。贪、痴、嗔、爱、恶、欲,与旁人也无分别,有时反格外不堪。黄袍加身时,便是九五之尊,换上乞丐麻衣时,便是最卑贱不过的人。谁又比谁更高明些?”
梅姨从未听过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如五雷轰顶一般,不由得一把抱住平哥儿,垂泪道:“好哥儿,都是我不好,只为了一时逞强,耽误了你。只是你原本是天家血脉,最最金尊玉贵不过的人,万万不可这般自侮。”
原来,裘良言语里所说义忠亲王千岁派到江南去探问的执事宫女,便是梅姨。
当年梅姨是长乐宫执事大宫女,聪慧敏捷,颇善刺绣,只因性子耿直,处事偶有偏执,故不得重用,眼睁睁看着许多资历能力皆不如她的宫女们得了高位,心中忿忿,渐渐积下了一股子郁郁不得志的愤世嫉俗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