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听罢也大感意外。她本来想着晴雯这等高门大户出来的美貌丫鬟,必然眼高于顶,眼睛里只看得见富贵二字,便是有人舍命去帮她,也只道是凡夫俗子庸人自扰的寻常之事,并不放在心上,更想不到晴雯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何况言谈举止又恳切又爽利,倒不拿架子。不由得感慨道:“不想你竟是这样的性子!我先前误会了,多有失礼。”又喃喃自语道:“可叹我家哥儿没福!”
晴雯素知年少孀居的寡妇,性情多有怪癖不近人情处。料想这位梅姨独自拉扯平哥儿长大,经历苦处颇多,便是脾气冷硬些言语怪异些也属寻常。故而对她的前言不搭后语已是习惯,也不在意,只笑了一笑,继续回到廊下做针线。
只是经了此事,梅姨对晴雯的态度却是缓和了许多。梅姨年轻时候似是大有来历,见识颇不凡,将她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绝密针法倾囊传授,又开始推心置腹,为晴雯的未来打算。
一日,梅姨突然告诉晴雯:“那通判傅家的事情我已是听说了。你莫要害臊,这是你终身大事,轻忽不得。你且听我说,我先前也曾打听过,那傅家固然蒸蒸日上,前途大好,但通判傅大人为人最喜钻营,一心上进,虽今日见你一面,惊为天人,费尽周折将你纳了,他日若是贵人或是他上司看中你,难保他不会动了钻营的心思,将你献出媚上,以搏前程。故而,这桩亲事竟是万万做不得的。”
晴雯又羞又窘,大感不耐,但素知她性情古怪,况且知道她确实是一门心思为自己好,少不得答道:“放心,我便是死了,也决计不会应下的。”
又道:“我如今年纪还小,从来未想过这些事。梅姨你一心为我好,我岂会不知?如今倒也不瞒你,贾府待我恩重,我必得先报答了府里老太太和少爷的大恩,伺候着少爷待他娶了亲,再思虑自己的事。”
梅姨见她说得坚决,心中已是信了。晴雯这般忠心,倒暗合了她平素之行事,故而暗暗赞叹,又思及自家处境,默默惋惜惆怅,亦不消细述。
这日吴贵和平哥儿早早去了酒楼,胡太医亦去太医院当值,众人正将院子大门反锁了,各自忙些家事,突然间,隐隐传来叩门之声。
灯姑娘只当吴贵落下东西在家,忙开门去看时,却见一个衣帽周全的小厮带着一位金冠华服的年轻公子在门外。
那小厮不过十二三岁模样,样子虽机灵,眼神里却透着稚气,手中牵着一匹高大的骏马。那年轻公子坐于马上,年纪看着亦是颇小,但衣饰华贵,气度不凡。
灯姑娘早被公子身上琳琅满目的配饰闪花了眼,愣了许久,待到看到公子颈上悬着的一块美玉,这才回过神来,喜道:“宝二爷!竟是宝二爷来了!”
灯姑娘一路走一路招呼晴雯,喊她出来迎接贾宝玉。
胡家娘子和梅姨听说了,也都来看热闹。只见灯姑娘和晴雯在前面引着,后面跟了一个相貌极其俊美的年轻公子,面如傅粉,唇若涂脂,行立间如芝兰玉树,谈笑时如秋水漾波。
晴雯一见到贾宝玉,又是欣喜又是伤感,连忙把他让到正房,问:“这是怎么了?为何你竟亲自来了?必是偷偷跑来的。若是老太太、太太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样呢。”
贾宝玉只顾看她,瞅着她只是笑,道:“许久未见,你竟出落得比过去还好了!这眼睛竟比秋水还清,面色也如桃花一般,只是太过清减了!”
灯姑娘在一旁笑着说道:“宝二爷却是不知道,我们家姑娘这次可是遭了大难了。”又亲自为他斟了一盏玫瑰花茶,道:“这是咱们新晒干的当季玫瑰花,泡出来的玫瑰花茶,宝二爷且品一品。”
贾宝玉低头看时,见茶碗里浮着小小几朵玫瑰花,香味颇浓郁,茶汤做绛红色,正迟疑间,早被晴雯劈手一把夺了去:“这却是不必了。你们都不知道,他金贵着呢。若是在外头吃坏了东西,哪里是咱们担当得起的?”
贾宝玉忙赔笑,笑容温柔,言语甚是小心翼翼:“哪里就这般了。”却果然不再去端那茶碗。
贾宝玉道:“如今家里添了许多事,日日竟要应酬许多人。宫里又下了旨意,要我们各择住处,过几日搬进那园子里住。我选了怡红院,屋里也是每日忙乱着收拾,袭人一个人忙不过来,偏你又不在,绮霰姐姐也预备着要出去了。”
灯姑娘等人都不知道贾宝玉一向是个在女儿堆里温柔小意、多情细致的性格,对美貌伶俐的姑娘尤其悉心呵护,见他这般对晴雯说话,心中都觉诧异。灯姑娘灵机一动,便道:“宝二爷既是这般抬举我家姑娘,有一句话,我却要大着胆子,不得不说了。”
贾宝玉忙问时什么话,灯姑娘便道:“不敢瞒宝二爷,我家姑娘这次遭了劫数,却不是生病,是遭了旁人暗算,中了旁人的厌胜之术。幸亏我家姑娘福大命大,有高人在旁解救,不然只怕就没命了。若宝二爷果真疼我家姑娘时,还请在府里细细查访,看看究竟是谁那般心狠,难道非要置我家姑娘于死地吗?”
贾宝玉见她这般说,只得点头应诺。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闲话,都知不宜久留,却也难舍难分。
第89章 密谋
晴雯素知贾宝玉的脾气, 最是多情温柔,喜欢在清俊女孩儿面前尽心的,如今见他这般, 料定除非自己硬起心肠, 不然他不知道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才回去了, 耽搁得久了, 恐生大事。
于是晴雯故意扭头不去看贾宝玉,一把将他推出门外,又问随行的小厮墨雨道:“二爷出来的事情, 别人可曾知道?若是老太太、太太知道了, 不定怎么埋怨呢。这也罢了,最怕老爷知道了生气。”
贾宝玉被她一路推搡, 直到门口, 此时不免争辩道:“今日冯大爷下了帖子,特特邀了我赴宴,他们在外边谈事情, 我先回了, 才顺路来这里略坐一坐,又怎会有人知道?”
墨雨也笑道:“姐姐只管放心。今日爷出门没带李贵,就我和茗烟两个跟着,再不会有什么人多嘴的。”
晴雯知道宝玉口中的“冯大爷”就是神武将军冯唐家的大公子冯紫英, 冯家和贾家素来交好, 时常走动, 冯紫英比贾宝玉大不了多少, 故而两下里长有来往。又听到墨雨这般说, 这才松了一口气。
贾宝玉虽仍有不舍之心,但晴雯那边早硬着心肠关了院子大门, 也只得怏怏归家。
这日平哥儿收工回来,用过晚饭,在一旁用一把刻刀雕萝卜,梅姨收拾过碗筷,关了房门,不经意间说道:“今儿个晴雯的主子,荣国府贾家的小少爷特意跑出来看她。那竟是少有的斯文俊秀,据我看来,京城里这些年轻公子,竟没一个比得上的。何况待人温柔和气,怪道京城里都赞他好呢。”
平哥儿眼睛只看着萝卜,一心想把萝卜雕成玫瑰花的模样,随口道:“是吗。那很好。”
梅姨见他反应平平,大感意外,又感叹道:“他过来的时候,头上带着束发嵌宝紫金冠,勒着蛟龙出海的金抹额,穿着暗金纹流云如意纹的大红箭袖,脖子上戴着项圈、璎珞、宝玉等物,腰间还挂着双衡比目白玉佩和一串鹡鸰香念珠。当真是如宝似玉,贵气十足。”
平哥儿笑笑:“不想梅姨竟看得这般清楚,竟是如数家珍一般。”
梅姨道:“我们从前在宫里当差时,看衣饰辨人乃是基本功。便是从未见过的,一眼看过去,从衣裳品相、颜色、花纹里也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若无这份能耐,早就粉身碎骨了,哪里还能捱到这时候?只有一样,我见那位小少爷日常穿戴,比起宫里来却也不差什么呢。”
平哥儿点点头:“如今贾氏女封了贵妃,正是如日中天、权势逼人的时候,京中达官显贵之家都去奉承他家呢,日常纵使富丽奢华了些,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
梅姨叹道:“原本以你出身,若是认祖归宗,本也不差他什么。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他今日到咱们这院里来,谈吐竟是谦和有礼得很,并不摆他豪门贵公子的谱。你没看见他和晴雯姑娘相处那光景,竟是少有的亲切,据我看来,只怕用不了多久,咱们这院子里怕是有一场大喜事呢。”
平哥儿雕花的手顿了一顿,道:“若果真如此,倒是该恭喜他们了。”
梅姨见平哥儿反应这般平淡,心中隐隐觉得可惜,忍不住长吁短叹。
平哥儿凝望着手下的萝卜,许久之后,突然间又开口道:“其实我在酒楼看见他了。”
“谁?”
“就是你说的贾家小少爷,他们都叫他宝二爷的。”平哥儿面上平平,如在复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一般,“还有五城兵马司的裘将军,锦乡伯家的韩公子,神武将军家的冯公子一干人。他们只说要为什么人接风,竟无人愿在自己家中做东道,只在酒楼里寻了个雅座,胆大妄为至此,令人心惊。”
梅姨压低声音惊呼道:“这些人都是传闻里当年跟随义忠亲王千岁起事的人啊,还有四王八公,也都牵涉其间。怎么,他们竟敢在酒楼里密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