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辞别了王夫人,一面走路一面琢磨,待到进了绛芸轩,突然间生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原来王夫人竟是不待见晴雯,一心盼着她走吗?既是不待见,为何不亲自发话撵她走?难道是因为老太太看着抬举晴雯,晴雯如今又没做什么错事,她不好直接驳了老太太的面子去?如今既知道我兄长做下的那些事,却依然和风细雨,大肆勉励,是否是在暗示,最好要我出手赶走晴雯呢?”
晴雯被表兄接回家中,只说她受了惊吓,要治酒设宴为她压惊。故而无论是王夫人的勉励,还是袭人的盘算,她一概不知。
这日吴贵买酒买肉,颇为兴奋,在屋里说:“此番妹子平安归来,实在是可喜可贺。我想着这其中平兄弟却出了大力,虽然那薛家已赏了他银子,但是咱们也要有所表示才好。不若请了他家一同来吃饭。”
晴雯听吴贵这般说,也大为感激,道:“请吃饭又值什么?既是如此,我也是不好不谢的。只是他家看着规矩大,我竟是摸不着深浅,却不知道若是直接送他银子酬谢,是否唐突?”
吴贵摇手道:“万万不可!前番薛家赏了银子,我只道平兄弟必是欢天喜地的,谁知他脸黑得跟锅底似的,直说薛家小看了他。他平日虽寡言,却跟我说过,同我相交,是重心不重利的。”
灯姑娘在一边笑着插嘴道:“送银钱又有什么意思?如今这位平大厨在致美楼里很吃得开,年纪轻轻已是二等大厨了,一个月竟有二两银子。不如送他亲手绣制之物,他必然欢喜。”
晴雯不解灯姑娘言语里的深意,但略一思忖,自己最擅长女红,除了银两外,怕是也只能拿这个谢人了。想了想便道:“如此也好。我便与他做一双鞋子,或是衣袍之类,聊表感恩之心。”
想了想又道:“单给他做,却也不妥当。前些日子听你们说起,说西厢那胡太医曾与你们诊脉,开了方子调养身子,索性一并谢了,倒也罢了。”
灯姑娘如今一心一意跟吴贵过,倒是个会持家过日子的,听晴雯这般说,她心疼布料,忙道:“既是如此,单做一双鞋也便罢了。你前些时候拿回来那些零星绸缎边角料,说是府里不要了的,如今还收在我这里呢。用来做鞋面倒是极好的。”
三人商议停当。晴雯自去做鞋,吴贵先去邀请东厢西厢的租客请吃饭。
他原以为胡太医在太医院当值,每日早出晚归很是忙碌,只怕请不动,谁知这日胡太医并未当值,只坐在里间不知道发什么呆。他娘子不甚善烹饪,两个孩子嫌弃饭菜不好,正哭着呢,吴贵这般过去,正中下怀,一家人笑颜逐开,满口答应。
请东厢的平哥儿时,却遭冷遇。吴贵好说歹说,那平哥儿只说已是拿过薛家酬银了,一事不可两酬,又说什么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吴贵本意是主请他的,如何肯就此罢休?再三相请,到底不肯,只得怏怏回屋。
晴雯也知道这次是主请平哥儿,见吴贵吃了闭门羹,又知道灯姑娘更不受东厢待见,虽知道那家人为人冷淡不好相与,没奈何也只能硬着头皮亲自出面相请。
尚未走到东厢时,却见平哥儿一手持厨刀,一手拿着一个萝卜,从屋里走出来,想是要练他的刀工,看到她却是一愣,道:“方才已是说过,一事不可两酬。何况古人云男女有别,七岁不同席,莫要污了姑娘清誉,误了姑娘的前程才好。”
晴雯见他这话说得古怪,但早知这家人说话奇怪,大异常人,故不以为意,料想他既不是那作奸犯科的歹人,又肯从旁相助,自己自然该好好酬谢,笑道:“平大哥好生客气。只是一道吃一顿饭罢了,又怎么算什么谢不谢的?再者家里自有内院,外面男客一桌,内院堂客一桌,互不相扰,平大哥不必有顾虑。何况咱们都在这一个院子里居住,互相提携,原是通家之好,倒也不必顾忌这个。”
她正说话间,突然间东厢门帘一挑,梅姨也从里面走了出来。梅姨缓缓打量晴雯一番,声音平平问道:“你竟知道什么叫做通家之好?”
若是从前,晴雯自是不知道。只是她先前经林黛玉传授,多学了许多字,再加上这些日子贾家客人络绎不绝,戏酒不断,她多听了几回戏,不由得留意到这个字眼。
晴雯当下笑道:“平大哥同我表哥在一家酒楼里当差,同进同退的,又在一个院子里居住,彼此都知根知底,家里人彼此都见过,相处之时亦很是融洽和睦,怎地不算通家之好?”
梅姨挑剔道:“通家之好,总要累世交好。不过算了,你能留意到这个,已算难得。难道你竟读过书?”
晴雯据实以答:“服侍府里公子小姐时候,大略识得几个字。”
若是旁人,一问一答说到这份儿上,也就告一段落。偏梅姨非要较真,竟从屋里取出一叠纸,亲自写了几个字,叫晴雯来认。晴雯才隐约猜到梅姨有些来历,或是富家小姐,或是另有奇遇,不然的话,如何能习文识字?须知时下连许多男子也不识字呢。
晴雯虽不擅长文字,但是有林黛玉这等良师传授,她又有心向学,不到一年的工夫,那文字竟是认得七七八八了。梅姨固然面容冷峻,神色挑剔,却未刻意拿古书里的生僻字考她,故而问了十几个字,竟然都是认得的。
此时梅姨容色已霁,晴雯试探着相请赴宴,居然一口答应了。难道这家人竟然高傲至此,若是对方目不识丁,便不与同席吗?
越是如此,晴雯越是觉得应该早早将那双鞋子做出来,早早与他家划清关系,两不相欠才好。
若论吴贵的烹饪手艺,虽是不及平哥儿,却也刀工扎实,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故才能经来顺推荐,成了京城知名酒楼致美楼里的厨子。虽平时只是打打下手,不能掌勺,但料理一场普通人家的家宴,却是足够了。
傍晚时分,饭菜皆已就绪。吴贵见众人皆已到齐,锁了宅院大门,前堂后院统共开了两桌。前面是胡太医、平哥儿、吴贵三个男丁,后院里晴雯和灯姑娘招呼了梅姨、胡家娘子并一双儿女团团围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平哥儿固然仍旧冷冷淡淡,胡太医却已是大了舌头,那话也忍不住多了起来,向吴贵说道:“令妹这般容色,世之罕见,怪不得遭人所忌,才有前些日子的大祸。但祸兮福所倚,只怕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但有一样,如今承蒙款待,竟是不得不说的。我观令妹面相,只怕暗中伏着一场大病,不过三年五载,早晚会发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改动。建了大观园以后,薛宝钗就不住在梨香院了。我一开始忘了。
第85章 论药
吴贵闻言大感诧异。
若是旁人说这话, 他肯定当成是那江湖卖药的坑蒙拐骗之徒了,但是胡太医的医术他却是领教过的。他因早些时酗酒,伤了肾气, 于房中时未免不能曲尽其妙, 无奈之下求助于胡太医, 不过调理数月, 却已颇见成效。
故而胡太医既然开口,哪怕吴贵心中不信,他也不敢当面驳斥。
吴贵正欲打哈哈略过此事时, 不想旁边一直冷冷淡淡的平哥儿却先开口了。平哥儿低头望着杯中清酒却不喝, 只在那里冷笑道:“早听人说医卜星相不分家。莫非老先生竟是其中的行家,居然能未卜先知, 料到这许多年后之事?”
胡大夫喝酒上了头, 正在兴头上,也不去计较平哥儿语气不好,哈哈笑道:“非也!非也!想我医道总纲, 无非望闻问切四字。当年先贤扁鹊, 见蔡桓公一面,便知有疾。虽我辈不肖,只学得皮毛,但观其面色, 看其身形, 察其谈吐, 度其心性, 虽不中亦不远矣。如今既和令妹比邻而居, 常见她进进出出,岂有无知无觉的?”
平哥儿坚持道:“但我见她神态举止, 轻灵飘逸,哪里像有病的样子。”
胡大夫笑得前仰后合:“少年人难免为色所迷,眼中只见皮相。我辈却不然。令妹先天尚壮,但唇色偏白,动则气短,正是气血双虚之体。偏又太过纤弱,懒进饮食,长此以往,竟不能摄入谷物养人,怎生了得?况且又是个急性子,肝郁脾虚,更伤气血。若不及早调理,忽遇挫折,情志受阻时,恐酿大病。”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平哥儿讪讪低头,双颊泛红,哑口无言,吴贵更是听得心惊肉跳,忙问道:“若果真如此,又该如何调理?”
胡大夫道:“你若信我时,改天带她过来,我好好与她诊上一诊。”
吴贵忙谢过了。当夜喝得晕晕乎乎,各自兴尽而归,胡家娘子自去帮着晴雯、灯姑娘收拾残局。
第二日吴贵吃晚饭时突然记起此事,郑重其事向晴雯说了。晴雯大吃一惊。她在贾府时,正是少食欲、略一受气就不肯吃饭的,胡太医和她不过见过几面,又如何能猜到?难道这人果真有大本事吗?
吴贵笑道:“胡太医既在太医院中当值,自然是大有本事之人。前些时候我身上不爽,也是请了他诊脉呢。”
晴雯忽想起昔年大观园中,病补孔雀裘之后,请太医胡君荣诊治之事,摇头道:“那也未必。太医院里的庸医多了去了。我们府里的表小姐,不过身子略弱些,从小到大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人参肉桂,那太医院的太医也轮番请过了,总不见好。若果真大有本事时,又怎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