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却早一眼认出那女子是灯姑娘,忙提高声音喝住,质问:“你在那里做什么?”
那灯姑娘本欲离开,但看茜雪和晴雯服色,认出是府里的大丫鬟,品级比她高,竟是不好不回话的,遂很不情愿地回道:“这倒也没什么。我们这等粗使丫鬟,没人疼没人爱的,手里头不抓几个钱,甚没底气。少不得做些没本钱的营生,却没得污了姑娘们的眼,倒是一场罪过了。”一席话说完,见茜雪和晴雯再不发问,竟妖妖调调地自去了。
茜雪见这女人甚不成体统,只担心晴雯发怒,正要劝她,却见晴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向茜雪悄声道:“这就是那灯姑娘。常言说人的名,树的影。看她今日那光景,便知旁人再没冤枉她的。”
茜雪闻言更加诧异,晴雯却泰然自若,道:“这都是我那表哥自己选的。怪不得旁人。他若果真有能耐时,自然能要媳妇回心转意,痛改前非,同他好生过日子。若没那能耐时,自然是鸡飞狗跳,夫妻失和,我也是无法了。”
顿了顿又道:“过几天禀了二奶奶,就寻一个婆子去她屋里说亲罢。”茜雪见她神色淡淡,只得应了。
却说灯姑娘一路搔首弄姿,只往自己屋里走。迎面的婆子丫鬟看见她,都只管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当她是什么污秽之物一般。她心中自酸涩到麻木,早已经不在意了。
起初,她被赖家送到贾府,自以为可以重起炉灶,清清白白做人。想不到贾府下人众多,派系林立,她无帮无派,更没有兄弟姊妹相扶,明里暗里不知道受了多少欺负。同样是粗使丫鬟,别人只干些轻活,她就得去倒夜香。
这般忍耐了几日,她横下一条心,同那管事的大爷调情,抛几个媚眼,舍得一身皮肉以身饲虎,果然换了个洒扫庭院的活计。
其后虽然被同屋的粗使丫鬟指着鼻子骂,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从此以后,遂成定例。无非被人多骂几通,小箱子里攒下的银钱却渐渐多了。除此之外,她还能在意什么呢?
“呀,茜雪姐姐和晴雯姐姐过来了。怎地没说几句话便走了?”突然间,她听见旁边的小丫鬟抱怨道。
灯姑娘羡慕地笑了笑。她自是知道晴雯的。
听说晴雯容貌极美,又颇得府里老太太和宝二爷宠爱,传闻里竟有人说晴雯将来必然是要给宝二爷做姨娘的,不然的话,老太太如何连她的家人也安排上了?据说是要在府里挑一个丫鬟,销了奴籍,放出去当晴雯姑娘表哥的正头娘子。
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不知道哪个丫鬟有这么好的福气呢。
灯姑娘又想到自己。她自问也薄有几分姿色,不然的话,那赖大父子也不会明明知道家有妒妇,还非要来强迫她了。
只可惜但凡有了错处,那男子都逍遥法外,罪过和苦楚都是女子领受的。赖大娘一开始据说要发卖她,卖到烟花之地去,后来到底是赖嬷嬷仁慈,她才到了贾府。
不过其实两者也没什么分别。她既已是失了脚,只有一错再错,做些众人皆不齿、没本钱的勾当。
府里男丁众多。并不是没有差不多年纪的小厮向她流露出想娶的意思,不过她何其聪明一个人,怎能不知道那人娶她回家后的打算?无非是继续逼她做皮肉生意,把好好一个家变成暗门子,自家乐得做那绿头龟公,财源广进罢了。她的名声已是坏了,只要她一天不离开贾府,就一天不能在泥沼中脱身。
不过,那晴雯……
她又想起刚刚遇到的那两个大丫鬟的样貌,果然有一人容色极美,自己便是容貌最盛时候也不及她,想来必然是晴雯了。
不过那晴雯,倒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容貌颇熟悉……
“臭死了!一股男人味!”灯姑娘正在想心事,突然间同屋的小丫鬟向她大喊大叫。
灯姑娘从羞愧到麻木,已是应付得颇为自如了,当下笑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味?小小年纪,牙还未长齐,就学人家想男人啦?”
“臭不要脸!”那小丫鬟气极,大声骂道。
“你管她做什么?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咱们和她分在一个屋,也只能自认倒霉呗。若是被选到主子房里就好了。”又有小丫鬟说话,半是劝解,半是憧憬。
“依我说,若是被晴雯姐姐选中就好了。听说老太太赏了她恩典,若是被她挑中当表嫂,就能销了奴籍,放出去当自由人呢!”小丫鬟们也忍不住憧憬。
灯姑娘听在耳中,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多说。倘若传闻不错的话,晴雯将来是奔着当贾宝玉的姨娘去的。既然是当姨娘,必得选个得力的亲戚才好。只怕贾府里那些经营多年的管家家族,才会是她联姻的目标。能沦落到和她一屋的粗使丫鬟,必然没什么靠山,又有什么资本去联姻呢?
几天之后屋外枝头喜鹊叫,灯姑娘挺尸一般挺在床上,懒懒不想起床。良辰美景都是别人的,那些喜事又和她什么相干?
门外一阵喧哗声传来,一个头戴大红花的喜婆吵吵嚷嚷冲了进来:“给姑娘道喜!”
灯姑娘被人摇醒,一脸懵懂,犹堕梦中。只怕在梦中,她也未曾奢望过这般好运。她如何能这般轻轻松松离开贾府,成为自由人?晴雯是要当姨娘的人啊,选她当表嫂,又能有什么好处?
但是老太太赏下的金银头面,金光灿灿皆在眼前。喜婆笑嘻嘻向她说道,主子们都已是应允了,下个月十六是黄道吉日,正是婚期。
所有曾经骂过她的丫鬟婆子都似哑巴了一般,对着她再说不出什么无礼的话。或许她们仍在私下里议论她,咒骂她,但是也只敢背着她指指点点。
莫非真的要苦尽甘来了吗?夜里,她挑来一桶热水,将自己洗刷了一遍又一遍,眼泪和长发皆浸于水中……
晴雯择中灯姑娘为表嫂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贾府上下炸开了锅。
许多原先看好她当姨娘的人,皆不明白她为何选了这么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当表嫂,岂不是自断臂膀?暗暗疑惑,百思不得其解。那些丈夫曾照顾过灯姑娘生意的媳妇儿们,却不敢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只是暗暗祷告万事顺利,千万莫要再横生枝节,赶紧把这个妖精祸害送出府去是正经。
那与茜雪、晴雯交好的丫鬟们,都预先听说了其中缘故,无有不叹息晴雯受了委屈、她表兄太过不晓事的。这些人听到风言风语时,自会伶牙俐齿回怼回去,以正视听。
是以阖府上下对此事的反应堪称平淡,并不如晴雯先前以为的一边倒的嘲讽。
倒是贾宝玉有次听到了风声,私下过问时,晴雯便据实相告。
贾宝玉听了这话之后,居然心下十分感动,呆呆流下泪来,道:“想不到你表兄倒是个至情至性的好汉子!天下的女儿家原本如水一般,都是沾染了男人气味,才做出那些不好的事情来。偏生那群鱼眼睛只埋怨女儿做错了事,喊打喊杀的,竟连个改错的机会都不给!”
他想起贾蓉之妻秦氏之遭遇,更是生起许多感慨。他小小年纪,不懂人情世故,只因年轻女子鲜妍明媚,格外袒护,故而竟不提她们为世不容之错处,只着重感慨她们容色之美、才华之盛,惋惜埋怨不曾给她们改错的机会。
遂高谈阔论,说了许多溢美之词出来,连晴雯都觉得尴尬。绛芸轩中大小丫鬟皆屏神静气,想笑又不敢笑。
于是绛芸轩中,但凡提起此事,都得大肆夸奖,竟无人敢说半个不好的。
又过了数日,袭人病愈回归。想来王夫人也听到了些风声,一日袭人向她汇报贾宝玉起居之时,王夫人突然唤住袭人,屏退左右,这才问道:“听说你们房里那个晴雯,老太太命她从府里选一个丫鬟当表嫂,她放着别人不选,竟从那粗使丫鬟里,选了一个名声颇为不堪的。你可有听说?”
袭人前些日子参透婆媳之争,自思已是招了贾母嫌恶,打定主意要投靠效忠王夫人的,见了这个机会岂有不顺杆子上的?忙道:“倒是听说了些,只是影影绰绰,不甚真切。”
王夫人道:“你只管说就是。”
袭人便道:“听说那粗使丫鬟是在赖家犯了事。晴雯她表哥在赖家时,两个人就约下了。”
她说一句,王夫人便“呸”一声,道:“果真是泥腿子上不得台面!老太太好心好意一场恩典,定然不知道他们私下里的勾当,不然的话,还不知道怎么生气呢!”
袭人又道:“听闻晴雯也极生气,只是拗不过来,只得随她表兄去了。先前她置办了宅子,又蒙老太太赏了五十两银子,原本是打算奉于新嫂嫂的。如今也不打算给了。”
王夫人冷笑道:“她倒是如意算盘打得响亮。老太太必然不知道她竟是连五十两银子也贪的。若是老太太知道时,定然气恼伤身。”
袭人听王夫人这话音,显然是厌恶晴雯,心中大定,忙道:“太太说的是。这事出来,连我们也觉得奇怪。细思之下,想来那个晴雯,从来都不是个肯让人的。故而故意择了这么个人当亲戚,想着拿些错处、故意压人一头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