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以为从此苦尽甘来,自己再不至于受上辈子那种屈辱,再不会因为表嫂私下不检点被袭人之流嘲笑了。
岂料兜兜转转,如今宅子也有了,营生也有了,吴贵大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妻室,他却似中了蛊一样,对那个灯儿念念不忘,难道竟是前世里的冤孽不成?
那个虽身世堪怜、事出有因,却终究自甘堕落、沦为暗娼一般的灯儿。
那个虽嫁给吴贵、却仍然夜夜新娘,使她自己多了个花名“多姑娘”、吴贵多了个花名“多浑虫”的灯儿。
那个贪慕虚荣、会暗暗撺掇吴贵来大观园门口寻她,哭哭啼啼诉苦哀求,打秋风、厚着脸皮乞讨,却在她落难之后,对着她不管不问、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的灯儿。
那个一面会说公道话,一面却对着她冷嘲热讽、一心盼着她死后赚得大笔遗产的灯儿。
……
晴雯想到这里,说不出的委屈愤懑,再也按捺不住,大滴大滴眼泪夺眶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出自庄子《逍遥游》。文中也有说明。
第74章 真心
此时此刻, 茜雪正在前头盘问平哥儿。
“哥哥常说你最有志气不过。如何竟这般凑巧,你竟同吴家哥哥结为好友了呢。”她虽面带笑容,却是不依不饶。她一心为晴雯未来考虑, 似平哥儿这等家境, 自然不能得她首肯, 故而处处防备。
“只是因缘际会罢了。吴大哥为人最和气不过, 如何不能结交。”平哥儿不卑不亢。
“咳咳。”来顺在旁边有些看不过眼,赶紧私下里同他妹子使眼色。
三人正说话间,猛然见晴雯跌跌撞撞奔了进来, 满脸泪痕, 一头扑到茜雪怀里:“他……他只要那灯姑娘……”
茜雪吓了一跳,待问明白缘故, 禁不住怒上心头:“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为他出钱出力, 他全然不思报答,竟要娶那样名声的女人过门。若果真娶了那女人进门,咱们府里的人如何看你?走, 咱们找他去问个明白!”
来顺见他妹子怒气冲冲, 慌忙劝解,好说歹说,才劝得他妹子同晴雯坐在里间,由他和平哥儿在外头劝解。谁知好说歹说, 皆不中用, 吴贵生性软弱的人, 却在这桩事情上甚是坚决。
只听那吴贵说道:“我自是知道我家妹子一片苦心。只是先前在赖家时, 阖宅下人皆欺我性子和软, 笑话我贬低我,再有就是看在晴雯妹子面上, 勉强给个好脸色,但那鄙夷的意思早从眼睛里透出来。我如何不知?”
他细细说起过去苦楚,来顺、平哥儿也难免动容。两人见惯世态炎凉,也曾亲身经历目睹各类丑陋嘴脸,自然知道吴贵所言,句句实情。似吴贵这样心性绵软、一事无成的人,必然是那起子喜欢捧高踩低的下人们最爱欺辱的目标。想来他在赖家时 ,固然衣食有着落,但浑浑噩噩之时,不知道要受多少冷言冷语。
“那时她尚未被大少爷、老爷欺辱,还在上房中听差。因生得伶俐,做事勤谨,很得少奶奶杨氏欢心。那时候我急着去灶下,担着两筐炭火,不合冲撞了一群丫鬟。那群丫鬟将我一通好骂,几脚将炭火踢得遍地都是。惟有她不曾骂我,大声约束她的同伴,又亲自拣了炭火,与我致歉。”吴贵慢慢说道。
来顺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平哥儿却想到了昔年他在大街上卖面之时,乍逢晴雯赠银,那一刹那的惊艳和感动。此事原是无稽之至,或者人家姑娘本人根本未曾察觉,但若真个碰上,想来却是一辈子的劫难,如何能轻易了结?
“因了此事,我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傻念头。这是一个好姑娘,我要尽我所能护住她。故而此后,她遭遇那样的事,旁人都说她不好,我只恨我自己无能,对着老爷、少爷竟连个屁都不敢放。”吴贵神色痛苦。
来顺默然不语,想起贾府里那些有关灯姑娘的风言风语。想来若吴贵果真曾目睹过什么,却无力改变,内心之煎熬自是不消细说。
“后来,来顺大哥劝我出来做事,我起初不愿。但她已被送到贾府,我再怎么牵肠挂肚,也是徒然。思来想去,不若出来自立门户,若侥幸干出一番事业来,或许天可怜见,我和她仍有相见之日。”吴贵道。
来顺轻叹一声,和平哥儿对望一眼,都觉得此事竟是棘手之极。
原以为吴贵是糊涂猪油蒙了心,受那灯姑娘言语挑逗、或是容色勾引、或是干脆在赖家时候就不清不白混在一起有什么首尾。这都只是受幻于色相,无非好生劝解一番,拿什么“娶妻娶贤”、“重德不重色”、“难道你竟要当绿头乌龟”之类的话术游说,也就渐渐醒悟了。
想不到吴贵这番念头却是一腔没来由的深情,由心而发,明知那灯姑娘行事多有不妥,仍然只念着当初之善,不见眼下之恶。这却是难办了。他固然是遇人不淑,但“情”字一道,既已生出,犹堕迷津,凡俗之力如何能轻易唤得回头?
来顺想到此处,大感头痛,暗暗为晴雯惋惜。怎地那样一个千伶百俐、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偏偏遇到了这么个夹杂不清的表哥呢?若是还有别的亲戚,同这门亲戚断绝往来也就罢了,偏偏又没有。
晴雯在里屋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想起前世里吴贵同灯姑娘成亲之事。原本以为是赖家欺负吴贵软弱糊涂,故将那么一个品行不佳的不端之人塞与他为妻,才有了后来那些事。原来吴贵竟然是自己情愿的吗?如今荣国府里许多好姑娘等着他挑选,眼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做成一门琴瑟相和的好亲事,他却偏偏仍念着那灯姑娘!
但既然是这般深情,合该夫唱妇随,如何后来落到那样田地?犹记得前世里吴贵每每烂醉如泥,灯姑娘邀来野男人同榻而卧时,吴贵只睡在一边,人事不知,那灯姑娘反倒得了意,将床帏之事尽讲与他人听。若吴贵果真对灯姑娘深情不疑,他又该是怎样的心情呢?
一时之间,外屋里屋皆是一片寂静,气氛沉闷之至。便是来顺这样交游广泛、见多识广之人,也被吴贵所诉之情惊住了,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突然间一声轻叹,却是平哥儿所发。
“吴大哥,你还是错了啊。”平哥儿叹道。
他这么一开口,众人皆向他看去,心里都在想着,吴贵所说固然荒谬之极,但情之一字,向来难以撼动,他既是这样一头钻到牛角尖了,想来必然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了,这时候再谈论对错,还有什么意思呢。
“吴大哥,你对心爱之人一往情深,只念起初之善,不计较如今的恶名,小弟钦佩得紧。”平哥儿道,“但咱们大男人出来混,自该凡事都靠自己打拼的。只有这样立得住,腰杆子才能硬气,说出什么话来,别人才不好驳了你的。”
“正是这个道理。”来顺点头道。
“但如今这亲事却是不然。”平哥儿又说道,“这亲事原不是靠吴大哥你自己的本事赢回来的。我虽是外人,这两日也将来龙去脉听得分明,吴大哥莫要怪我说公道话:如今这宅子,这亲事都是你家妹子晴雯姑娘挣回来的,故而你若要结亲,也理所应当为她考虑。你若果真娶了那灯姑娘,你家妹子以后如何在贾府抬得起头来?你让她怎么和贾府的主子们交待?娶了这样的女子过门,将来拿什么当你妹子的依靠?”
他这一番话说来,当真是掷地有声,听得来顺、茜雪等人连连点头。这些话其实都是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道理,但是因为来顺和茜雪同晴雯走得太近,反不好直接开口挑明。如今平哥儿算是吴贵那边的朋友,他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逐一剖析出来,一语中的,都说到众人心坎里去了。
晴雯坐在里间,手里紧紧攥着一条帕子,心情忽喜忽悲。喜的是连一个外人都猜中了自己的心事,肯仗义执言为自己说话,悲的是连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偏吴贵表哥这个唯一的亲人,却一心只为灯姑娘考虑,不管自己的死活。
偏生她只得吴贵这一个亲人,当今之世,女孩家离了男子竟是寸步难行,户籍、财产一应皆不得自主,便如水中无根之萍,明明知道旁边那漂浮不定的浮木只是块不可雕的朽木,只怕靠不住,也非得费尽心思、拼劲力气缠了上去……
“我自知我对不住晴雯妹子。这都是我无能,自己立不住,故腰杆子不够硬气,惹得她受了许多委屈。”吴贵沉默良久,突然站了起来,嘶声说道,“晴雯妹子是个能干的,花了这许多心思,置下这么好的宅子,又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立下功劳,才有了如今的恩典。但若让我自个儿选时,除她之外,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再选别人。我知道此事必得听从晴雯妹子的意思。若是她肯成全时,我这辈子结草衔环,无以为报。若是她不肯成全时,一时收了这宅子,我一辈子讨不上老婆,也都是应该的,我决不会怪她怨她。无论如何,只要她仍肯认我这个表哥,我便愿做她一辈子的依靠。”
吴贵话虽然说得好听,但是众人皆知这话里的意思竟是半步不让。众人皆以为吴贵生性软弱好拿捏,耳根子软,平时三言两语劝说一番,他就依了,从未料到他竟在此事上头固执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