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袭人看来,她的身子是与了贾宝玉的, 将来若诸事得宜, 自有一场富贵在,那灯姑娘却是千人枕万人骑的破鞋,鸳鸯如何能把她和灯姑娘并列?
故袭人虽面上不显, 心中颇为不快, 口中只说:“多谢鸳鸯姐姐指点。”实则心中已将她埋怨了千百遍,一瘸一拐地去了。
这日她崴了脚,不好服侍贾宝玉,只好眼睁睁看着麝月捡了这个巧宗。夜里袭人和茜雪绮霰晴雯挤在一个屋子里, 听她们欢声笑语不断, 越发自怜自伤。
其实若是袭人这时候打定主意嫁人, 贾府中小厮任她挑选不说, 便是想要外聘时, 贾母也必然乐意赏她这个体面。但是她早被贾府的金玉满堂迷花了眼,如何肯放弃快要吃到口的大鱼大肉, 转头去另起炉灶呢?
当晚袭人心中千回百转,难以入眠。谁知第二日又染上了风寒,身子沉重,竟连挣扎着下床也难了。
茜雪和绮霰等人合计,终究不敢擅专,报与贾母。
贾府里的规矩,若是丫鬟们染了病,少不得令她回娘老子处养病的,为的是不把病气过给别人,只有十分得宠的大丫鬟,因主子一时离不开她,才能得了恩典,仍旧养在屋里。
若是从前,贾母将宝玉托付给袭人照看,袭人自是一时半会离不开的。可如今,宝玉房中诸事各有执事,袭人在与不在也就没那么重要了。贾母听说她病了,且崴了脚,连传医诊视都欠奉,只说:“依了咱们家的规矩,丫鬟得了病,原是要回家调养的。况且伤筋动骨一百天,听说她崴了脚,更是要好好养着才好,若是留下病根,岂不可惜?”
宝玉听了,虽有几分不舍,但是昨夜和麝月打得火热,别有一番趣味,正值如胶似漆的时候,对袭人也就没那么依恋了。
于是贾府派人通传,要袭人之兄花自芳来接人,一辆大车径直拉着袭人去了。
袭人家离贾府不过半里路程。一家人姓花,早年做些小生意为生,不料父亲死后,竟一朝落魄了,遂把袭人签了死契卖与贾家为奴。幸亏袭人是有福之人,颇得主子看重,有她暗暗帮衬着,花家的日子竟一年好似一年了。故袭人在家颇受她母兄敬重。
这边车子刚到门前,花自芳之妻便携一双儿女迎了上来,笑容可掬道:“姑奶奶可算回来了!上次你哥哥寻那紫茉莉花种,宝二爷用着可还好?这几日可曾起了什么新鲜念头不曾?”
袭人听她嫂子重提那紫茉莉花种,言里言外仍旧想她巧生名目,帮衬家里的意思,只她眼下境况非前番可比,竟处处掣肘,多有不便,只得勉强笑了一笑,搪塞过去。
花自芳之妻见袭人行动不便,殷勤搀扶。袭人步履蹒跚走到门里,一抬头看见她母亲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小婴孩站在正屋廊下,想来那婴孩定然是尚未周岁的小侄儿了。
一家人许久未见,难免聚在一起叙些寒温,唏嘘感叹。袭人见家里不过五六间房子,颇见狭仄,且纸窗土炕,陈设简陋,和贾府的富贵繁华相比,无异于天渊之别,不由得默默叹息。
花自芳之妻却言语间每每不离要贾家提携之语,袭人心头发虚,只得随口搪塞,虚虚应承,谈笑间却也颇见和睦。
谁知一时花自芳请过的大夫过来了,诊了半天脉只说:“脚伤是小事,开个膏方贴上几贴也就好了。只这脉象有些奇怪。粗粗一看,只是偶感风寒,不过吃几剂药发发汗也便是了。但仔细论来,却似有病根缠结于心脉之间,气血两亏,阴虚脾寒,若不早早调理,只怕酿成大病。”
花自芳吓了一跳,忙问缘故。那大夫皱着眉头盘问了袭人半日,方道:“这便是了。须知夜里伺候是最耗心血之事,你小小年纪,身骨尚未长全,看脉象又不是那天生睡卧警醒之人,每每被人唤醒驱使,加倍耗神。长此以往,只怕难免不耐劳累,年少呕血,身子也就废了。”
花家人吓了一大跳,忙问药方,那大夫信手写下一个方子,叮嘱说:“只可好生调养着。日后不可耗神太过,夜里伺候诸事,竟是一概设法辞去方好。”
袭人是早慧之人,自然知道身子才是万事的根基。但她思来想去,如今宝玉房中银钱开支、衣履针线、摆设杂物等一概不经她手,惟得夜里值夜一样,是她同贾宝玉亲近的绝佳机会。若是果真开了脸有了名分也便罢了,如今事业未成,如何能轻易舍去?
花自芳等人不明其理,只当自家妹子仍在绛芸轩大权在握,都来劝她不要为了芝麻舍了西瓜,反倒丢了根本。袭人急切间脱口而出道:“如今我只得这一个差事,若还推诿扭捏,岂不是正中了那起子小人的奸计?”花自芳等人皆是一愣,细问之下才知,原来袭人竟挨了罚,在绛芸轩中的地位再不如往昔了。
当下花自芳等人虽未明言,但袭人却觉得他们待她的态度立时就不一样了。
夜里油灯如豆,袭人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到外间花自芳之妻正在和她娘亲悄声商量:“如今家里日子也好过了,妹子年纪也大了,自是不好再教她在贾家受苦、依我看,不若家里卖些东西,凑些银两,求了那贾家,赎了妹子出来,岂不是两便?”
袭人惊得睡意全消,若果真如此,那些争荣夸耀的念头,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未来,岂不是都如梦幻泡影,再也摸不着了?当下拍床大叫道:“我是死了也不肯回来的!你们卖女儿卖了一次,幸而卖到贾家,吃穿皆和主子一样,何等荣光,如今看着家里也渐渐好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注一)
花自芳之妻和袭人之娘见她不从,只得罢了。第二日袭人之娘悄悄到袭人床前,问袭人接下来的打算。袭人只流泪道:“你叫哥哥出面,唤了茗烟到这里,不拘使个什么法子,只叫宝二爷来接我便罢了。宝二爷当初应承过,是必要和我在一起的。”
袭人之娘听这话里的意思,又惊又喜,忙依言告诉花自芳。花自芳真个去寻茗烟。那茗烟是贾宝玉跟前最得用的小厮,因素来敬爱袭人为人妥帖细致,对袭人竟无有不从的。
一时茗烟果真来了,嘘寒问暖一番,袭人只催着茗烟去撺掇宝玉接她回去。茗烟苦笑半晌,道:“花姐姐如今身子可好?如今竟比不上从前了。茜雪姐姐晴雯姐姐她们只同墨雨走得近,要紧事都交给墨雨去办,连带着我也不如从前受器重了。况且如今茜雪姐姐勤谨得很,宝二爷的事,大多都禀了老太太知的。前几天晴雯姐姐置办了新宅子,几个姐姐听说了,都约着说要去安宅,宝二爷听了很是羡慕,也要悄悄去看的,都被茜雪姐姐劝住了。若她知道你病尚未好透,就嚷着要回去,这是大大不合规矩之事,难道竟不会劝阻?”
袭人冷笑道:“规矩,规矩!她何尝是守规矩的人,只莫要叫落到我手里罢了。”
茗烟看着袭人轻嗔薄怒的样子,竟觉得比往常春风满面装贤惠时更生动些,不觉竟看痴了。
袭人困守家中,无计可施,怎甘心坐以待毙?其实若她这时罢手,求了老太太赏了恩典放到外面,依旧可在那家境殷实的平民之家当正头娘子,将来调理好身子,相夫教子,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但她早被贾家富贵气象迷了心窍,一心想着勇搏前程,不到山穷水尽之处,是决计不思回头的。
花家虽有五六间房子,但是花自芳行商为生,走南闯北,难免积了些卖不出去的粗重之物,都堆在厢房待售。因而袭人一回来养病,更无处可去。倒要和她娘亲挤在一间屋子。房屋狭小,竟连贾府里丫鬟们群居的耳房都比不上,夜里只听得小儿啼哭,兄嫂互相指责之声,分外热闹。
一时袭人之娘按捺不住,披衣而起,也加入战团,婆媳二人遂吵作一片。原来袭人之娘仗着自家女儿在贾府当差,时不时可帮衬家里,一向趾高气昂,婆媳二人积怨无数。如今袭人势头渐弱,无法再帮衬家里,袭人之娘的气势便不如先前那般凌厉,花自芳之妻反因为生下二子一女,口气渐盛起来。
袭人隔墙暗暗听了一回,只觉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争吵正如一团乱麻一般,理不清头绪,竟是无从劝解的。
她由人及己,思及自身处境,突然间灵光一闪:想来婆媳之争,由古至今,终难幸免。贾家亦该如此。贾母虽不待见她,但到底春秋已高,贾府里早晚是王夫人做主的。如今贾宝玉身边尽是贾母安插的人,王夫人是贾宝玉的亲妈,当真心中毫无芥蒂吗?这里头只怕有可大做文章之处。若要勇搏前程时,自当从此处而起。
想到这里,袭人主意已定,心事尽去,高枕而眠。
绛芸轩中,又是另一番气象。因袭人这些日子不在,诸事少人从中作梗,看着竟比过去和睦许多。贾宝玉虽不明其理,但见莺莺燕燕,一团和气,不觉心旷神怡,悠然自得。
这日刚过了芒种节,榴花照眼,绿荫初成。晴雯托来顺重新翻修的宅子早已完工,茜雪拟定了一个黄道吉日,约了鸳鸯、紫鹃、彩霞、绮霰等姐妹,都告过了假,一起来贺晴雯,欲行暖宅之礼。事先已是禀明了王熙凤,王熙凤见老太太看重晴雯,最是会做顺水人情的,派了一辆大车子,又叫一个出门的媳妇带着几个人跟车,一路将这几个大丫鬟送至晴雯家。